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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到那遥远的天边(十四)

“我说”

“如果是和那家伙有关的话题就免谈了。”

“我都还没开始说耶。”

“因为你总是护着那家伙,总喜欢帮他圆场。”

旋紧热水开关,“夜莺”冷淡的声音在浴室里飘散开。

“他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是他的父母,如果他有什么话想说,或者想对别人表达什么,他应该自己说出来,这是对他人最起码的诚意和礼仪。”

“话是没错啦,但你不觉得刚才的话很像是严格的父亲管教儿子时常用的态度吗?”

蜂蜜与百合的香味从隔间飘了过来,涌进鼻子的瞬间却让“夜莺”想起了血腥味、尸体腐烂的臭味、人和东西烧焦的臭味。

我果然已经不正常了。

香皂划过肌肤,浓密的泡沫盖住汗臭和机油,随即被热水冲掉,没有泡沫的遮掩,大大小小的伤疤和肌肉曲线轮廓立即显现出来。

能在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只有强者。

天真烂漫、无邪善良、如花美貌、婀娜多姿在残酷的战场上是不需要的,只会成为掠夺和杀戮的对象。要想在尸山血海中生存下去,必须将软弱之物连带着一切美好的东西从身体与心灵上切削下来。

不断锻炼身体,用汗水和鲜血将女人的魅力从身上洗掉;不断磨砺精神,变得坚如磐石的心灵中没有动摇和胆怯可以立足之地。不知不觉间,女孩变成了战士,变成了冷漠的“送葬者”,除了战场,再无可立足之地与可归去之处。

所有牺牲都是为了能更好更有效的战斗,向可恨的帝国复仇。女孩对此并不后悔,甚至以此为荣。

直到遇到马赛都是如此。

“呐……我说,你怎么看当时那番交涉,你也认为马赛是对的吗?”

微温的水珠从发梢低落,注视着自己立足的地面,女孩冷彻的声音在浴室里荡漾。

“只看结果的话,可以称得上是教科书式的正确处置。”

隔间飘来事务性的结论,女孩与地面平行的眉宇微微蹙紧。

下一刻,“知更鸟”原本应该隔绝感情的语音蒙上了些许不快的色彩。

“马赛在谈判中使用的每一项技巧和理论都是正确的,正确到让人无法反驳的地步,可正因为太过正确,反而让人感到很不舒服,甚至是无法接受。”

正确的立论,正确的技巧,正确的结果。

正确到没有任何情感和道德伦理可以介入的余地,标准的帝国式“正确思维”。你可以不喜欢它,可以抨击它,可最终不得不在其正确性和有效性面前低头。

太过正确,反而招人反感的典型案例。

“我们毕竟不是机器,不可能扼杀自己的感情和价值观,有些事情明知道是正确的,我们也需要时间,用委婉的方式来说服自己和别人接受。而帝国压根就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别人是痛苦还是悲伤,是愤怒还是憎恶,这些他们都不在乎。他们只在乎结果是否符合预期,只在乎你作为系统中的个体零件是否发挥了应有的效能,是否需要进行调整或淘汰。”

所以人质对帝国毫无意义,因为那是“应该被淘汰和废弃的东西”。人质家属的感情同样毫无意义,因为那是“从一开始就不在乎的多余之物”。

马赛或许没有极端到这个地步,但他的立论基点排除人质的作用,导出最佳结果与帝国的思维方式完全一致。

“可最终他的方法成功了,面对这个已经没办法更好的结果,谁也不能说什么。总不见得说为了过程正义,为了更符合民主共和制精神,牺牲更多人也在所不惜吧。”

确实有鼓吹“为了xx,国家化为一片焦土,人民为此牺牲也在所不惜”的人渣政客,但基本上这种人在激进派系中都是少数,敢在公开场合讲这种话的更是寥寥无几。

尽管没人喜欢成为被牺牲的那一方,但被问到“是死人多点好还是死人少点好”,没人会选择后者。

所以大多数人会对马赛的手段抱有意见,可没人会质疑结果。

“这就是问题所在。”

拳头锤在墙壁上,“夜莺”钝重的声音穿过木头隔板。

“如果他是对的,人们认可了那种想法和价值观,那……那我们算什么啊……”

“……”

陷入沉默的浴室里,水珠溅落地面的声音单调的循环着,压抑到难以呼吸的沉重气氛盘旋在女孩们的头顶上。

“知更鸟”提出建议让“夜莺”与马赛恢复接触,可她自己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今的马赛。

不是嫉妒对方的功绩和抢了风头,也不是因为无法面对自身无力的懊悔投射到马赛身上。身为情报人员,她清楚术业有专攻的道理,也知道该如何管控自己的情绪,保持精神稳定。

可她如今却无法面对马赛,甚至对马赛感到恐惧。

原因正如“夜莺”所说如果马赛代表的帝国式思维是正确的,并且被多数人所认可,那么他们一直以来的战斗算什么?共和国和自由军团算什么?人们只需要正确的答案就行了,根本不必绕了一大圈才发现,所谓的独立思考、独立判断、自主精神都是没有必要的,只要服从永远正确的皇帝,每天按照正确的日程表,以正确的态度和程序生活,不做任何不正确的事情,不想任何不正确的想法,便可以安度极为正确又幸福的一生……

她简直要不寒而栗了。

如果这才是唯一的真理,那么人类算什么?所谓的个人意志算什么?如果是这样,人类真的还有存在价值吗?生产大量的机器来取代人类不是更合理吗?

害怕被夺去一直信仰的信念,害怕被夺去支撑自己的骄傲和矜持,害怕自己被毫无恶意的马赛吞没,变得“不再是自己”。

面对从未经历过的“改变”与“未知的恐惧”,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和马赛的女孩们沉默了。

最终,“夜莺”做出了结论,为讨论画上了休止符。

“总之,我不想变成那样。”

女孩如是说到。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决绝,以至于竭力想要隐藏的焦躁表露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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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们在争论探讨的时候,密涅瓦和马赛之间的互动也在继续进行。

“从昨天开始,她们就一直避着你?”

身为一位极具责任感的监护人,监护对象之间的情况是需要高度关注的。特别是三名监护对象正处于青春期,这个年龄段的男女互动发展更是必须处处留意。

马赛与女孩们之间的诡异情形自然也会出现在给密涅瓦的报告中。

如果是年轻人之间普通的矛盾,任由他们自行处理也无伤大雅。所谓成长,本来就是在磕磕碰碰中摸索出适合自己的为人处事之道。在这个过程中,冲突和争吵是不可避免的正常现象,也是促进成长必须的刺激要素。

可这次的情况不同。

人生理念和价值观的冲突。

在所有冲突之中最麻烦棘手的类型,再加上这三人的特殊身份和人生历程,使得情况变得更加复杂棘手。

是追求效率至上和结果优先的思考方式更好?还是坚守程序正义,就算付出更多牺牲也要坚守住身为人的根本?

这种争论本来是毫无意义的。

根据实际情况和需求切换思考方向,努力做到情、理、法三者之间的平衡这是正常的做法。可帝国和“效率至上、唯结果论”的思想的出现使得人们必须有能与之对抗的思想,其结果便是“自由、平等、博爱”的民.主.共.和制。

老实讲,作为共和国最高行政长官,密涅瓦对共和制的优缺点皆了然于心。她很清楚,要和已经高度成熟完善的帝国式专.制相抗衡,共和制还有很漫长的道路要走。所谓“挺身对抗黑暗的灯塔”,现阶段很大程度只能算是个噱头。

可就是这样的噱头,对那些痛恨帝国,因为帝国而陷入不幸的人们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理由是否正当已经无所谓,就连是否能获得胜利,查理曼能否复国也不在意。

仅仅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是单方面被剥夺的一方,哪怕明知道将面临凄惨的结局,只要能在死亡之前向帝国打出一发子弹……保持着向帝国发动攻击的姿态就行。这就像镇痛剂一样,让自己遗忘“被剥夺、被欺凌的痛苦”,借此从悲惨中逃离。

就算不像样,最后死前也要报一箭之仇这是帝国境内抵抗组织层出不穷的真正原因。

那两个女孩也是一样的。

“毫无疑问,她们确实是为自由而战的战士,‘打倒帝国,解放民众’也绝不是一句空话。可她们在以这种方法向帝国复仇,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为崇高理念而战和为复仇而战,两者之间并不冲突,很容易就能统一起来,让复仇变得神圣化、正当化。

特别是那些一无所有的复仇者。

“为了不再被剥夺,不再被欺凌,她们会选择忘记幸福和过去,也不去思考幸福和未来。仅以胸怀崇高信念、洁身自好为荣。这样的选择固然可以理解,只是……那种生存方式终究是无法持久的,迟早有一天会像研磨过度的利剑一样折断。不,现在就已经出现裂痕了。”

轻叹一声,密涅瓦盯着马赛,逐字逐句地问到:

“马赛,你要否定她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