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你的‘雪风魔法’吗？”龙一脸兴奋和期待。
“这是萨满们代代相传的通灵仪式的一种。今晚会是月圆之夜，或许为了我之后的游历和你们的旅途，应当看看大地之心有怎样的指引。”
“哦——大地之心是啥？你经常提起这个名字呢。”
“这……大地之心是一切大地之上曾有、现有和将有的精神的故乡，也是万物消亡之后去往的终点。那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事物，或许用你们的话来说，那是命运使然，是因果轮回，没有大小也不可名状，存在时又不存在于任何一处。”
龙一脸呆滞地看着雪风，完全没搞懂他是在回答问题还是在制造问题。
“如果艾绫同意，你今晚可以一起来。”
“好！我去问问！”
看着龙一脸讨好地蹲在艾绫面前，雪风微微笑了笑，他知道表面严厉的艾绫其实是不会拒绝龙的请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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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大的月亮被泛着金光的云层慢慢托了起来，灰黑的斑驳如画般清晰，似乎只要纵马飞驰，便能踏上那神秘的圆形大地。这个时节的太阳则像是睡不够的赖床小孩，刚刚翻身露个头还不等驱走身上的寒意，此时早已回到地平线下。
龙听从雪风的吩咐，只吃了两块肉脯和少量种子汤，然后灌了一袋子烈酒。在酒劲上来前，跟着来到了仪式用的三角帐篷里。
帐篷里已经点起一小堆火，雪风穿着一件镶了各色小圆石和铁片的魂法衣端坐在火旁，那些饰片代表着日月星辰、草木虫鱼和世间万物的“真魂”。
风帽的两侧垂下鹿骨片穿成的串珠和两支雪猪的獠牙。他从皮口袋里摸索出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抛进火里，立刻刺鼻的烟雾充斥了整个帐篷。
“咳咳，这是什么东西？”
“干牛粪，还有一些其他的草药。”
“……这味道是因为草药吗，之前我见过的牛粪火可不会有这么刺鼻的烟雾。”
“牛粪不像煤炭火柴火那样猛烈，这些药草的长时间燃烧对于仪式是很重要的。”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雪风用一根小骨棒，蘸着不知什么东西做的颜料，在自己脸上画下一道道或直或曲的线条，然后招手让龙靠近，同样画上了一些奇怪的符号，借着拿出一串骨牌和鹿角小雕像，合于双掌之间，依次触碰头顶、眉心、嘴唇和心口，然后将东西递给龙，示意龙也照做。
“咚、咚咚、咚”
当龙用骨牌和雕像触碰自己的时候，雪风抓着一面小皮鼓，开始喃喃念诵着什么。
“乌鲁乌鲁乌鲁——”
龙听不懂雪风在仪式中使用的语言，但是却感觉随着皮鼓的咚咚声，似乎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也跟着震颤起来，那种震颤越来越剧烈，似乎什么东西就要破体而出。
渐渐的，眼前的景物开始不安分地晃动，如果从旁人看来就会发现，龙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战栗并且渐渐后折。颈部的局部痉挛让他的头不断朝着不同方向歪斜扭动，而瞳孔也逐渐变大，眼白慢慢翻了上来。
“喀……呃……啊呵……”
他的喉咙里挤出被人扼住似的短促气声，身体缓缓漂浮起来，浑身的骨骼都因为肌肉痉挛吱嘎作响。突然这怪异的力量似乎离体而去，他的身体猛地跌坐回火边，再没有动弹半分。
“龙，龙……”
不知何时龙已经在原本只能弯腰半蹲的低矮帐篷里站立了起来，从火堆里飞出的火星像是蠕虫一样在空中慢慢挪动，他甚至能看清那闪光的火星从边缘慢慢变得灰白，直到光明最后消失在火星的中央。他听到了雪风的呼唤，但低头望去雪风的嘴唇却纹丝未动。
“龙，出去，到外面去，我已经呼唤了掌管风的图博里，他也是看顾候鸟和为旅人与迁徙部族指明前路的图博里，去找他，让他指引你，愿你能接触到大地之心的真实。”
龙在迈出帐篷之前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自己的身体和雪风在火堆两侧对坐着，低垂着脑袋双目半闭。
但奇怪的是，龙并没有感到惊奇或者害怕。虽然看不到自己现在的脸（甚至连人的形态都不具备也有可能），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带着平静如水的表情从那个只到胸口高的帐篷里走出来的。远处，艾绫在火堆旁坐着不时望向这边，但似乎没有看到走出来的龙。
这是一个没有寒冷与声音的世界，无数小小的人形物事在每一寸土地上追逐和舞蹈。这些家伙长着数量不等的脑袋和肢体，身体表面有各种色彩泛动，但因为太过驳杂而显示出一种奇怪的灰色。即使在最激烈的争执时，他们也安静的好像掉在羊毛堆里的棉花团。
龙对这些小人的兴趣很快就因为它们根本无法触碰而消失，转而去寻找这个并不知道在哪里，掌管风的图博里。走过了一大段毫无变化的景色，他对于那个巨大而诡异的月亮却突然产生了兴趣。
他在雪原上拔足狂奔，既不需要喘气也不会感觉劳累。就在要接触到月亮前的一刻，突然寂静的世界里迎面刮起了让人睁不开眼的狂风，龙觉得自己几乎要化作飞灰飘散在空中。
从风的源头处，一团巨大的光开始蔓延整个世界，龙觉得脚下一空，仿佛跌落水中，从周围传来奇怪的压迫感，又好像深深埋进了黑暗里，眼前的大光非但不让人觉得明亮，反而更让人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黑暗在慢慢渗透。
“嗒嗒嗒嗒”
似乎有人从身边掠过，龙努力地想要看清楚是谁或是什么，但脑子却无法反应，就像是坐在狂奔的马背上那些一晃而过的画面，好像看到了却没有看清内容。一个黑发小子跟在金发的小姑娘屁股后面一路小跑着跑到了前面，突然他们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龙。
——脸上一片平坦，没有五官，什么都没有。
突然一记扫腿劈面而来，龙试图举臂格挡，可是手臂却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抬起出现，而扫腿也在着体之前嗖的消失了。周围都是两两结对打斗的少年，灰黄的石墙，熟悉的呛鼻沙土味，还有更熟悉的——血。
厮杀和怒吼、张牙舞爪的迅妖，火焰和尖叫，龙只是在原地转了个身眼前的景象便完全不同了。之前出现的金发小姑娘和黑发小子在火焰中奔跑，完全没受到火焰的影响。
这些影像不断堆叠，不断有新的场景、新的人影加入，以至于四周围最后都是影影绰绰没有面孔的各种身影，各种含糊不清的声音，就像是躺在水底看岸上在发生的事情一般。
这些，都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吧？
龙似乎渐渐搞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白雪、极光、映照在火光中的模糊人脸，那记忆中恢弘苍凉的日落，雪白的精灵向天空飞去……
但是这些影像并不打算停止，等到龙发现的时候，它们早已超过了“已经发生”的范围。
空中划过的亮线、雪夜的搏杀，柔美的音乐缠绕着呼啸的箭矢；让人喘不过气的急速飞行、战争、伟岸的背影；奇怪的生物、欢呼与呐喊、还有一个似曾相识的黑色背影慢慢在影像上崛起。
情感如喷泉一样从脚下涌入身体，然后从每一个毛孔迸发出来——愤怒、悲伤、喜悦、嫉恨……每一种感觉都是如此真实，如此淋漓尽致。
没有前因后果，没有牵涉到任何人事，只是单纯而极致的情感，即使是痛苦和愤怒也让人感到这般愉悦和兴奋。这难以形容的极端感情，让人癫狂，令人沉迷。
龙在虚无中撕扯着自己，这狭小的形体束缚着感情的扩张，这有限的关节动作限制着冲动的释放。
不！不！不！还不够！
龙用震彻心肺的无声呼喊来宣泄这种前所未有的感动，他可以闻见光怪陆离的色彩，可以看到在空中震动扭曲的声音，可以听到沁人心脾的香味。
灵魂撞击着身体，整个人从里到外战栗着！他非常确定，只要能摆脱这些束缚，他能接触到某些东西，某些伟大而不可触碰的东西，但是似乎总有什么在拖拽着他，总有什么——
无尽的跌落……
下一个瞬间，他伫立在悬崖边缘，脚下的绝壁深不见底也不知延伸到何处，但整个空间没有一丝黑暗。巨大的光芒如同喷薄的熔岩般在悬崖前趵突涌动，在光芒的照射下，隐约可以看到悬崖向左右两侧弯曲延伸，似乎像是巨大的环形围墙将那强光的喷泉围在中间。
那光之喷泉抬头不见它的顶端，低头却也看不见从哪里涌出，只是如同联通天地的巍峨高山般喷涌着。如果细看，每一道波纹、飞溅的液滴，都会幻化成各种动物、植物，有的家伙长得非常奇怪，似乎从来不曾出现在人们的记录与回忆中。
“哦！”
龙吓了一大跳，原来雪风一直肩并肩站在他身边，而他却毫无知觉。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雪风的声音在突然在空间中响起。
“龙，你感受到了吗？这就是‘大地之心’，世界的伟大意志。”
“嗯？雪风？是你吗？”
“不用奇怪，在这里不需要张嘴也能交流，不过时间宝贵，就不要浪费了。”
“哦，我们来这里要做什么吗？”
“跳，龙，融化在那光里。”
“跳？”龙畏惧地看了看深不见底的绝壁，不知道雪风是不是认真的。
雪风张开双臂纵身一跃，瞬间化作一只浑身放出炫目光芒的雄鹰在那光的海洋中翱翔。龙看得眼热不已，退后几步一个冲刺，义无返顾地向着前方全力跳起。
汹涌的光流如风般扑面而来，那是穿透灵魂的悸动。在那一瞬间龙看到那柔和温暖的光团与波动承载着星球的记忆与预言，他的灵魂在这一刻与整个星球的一切事物相连接。
森罗流转的至高满足感传遍全身，无数的人、事、物在脑海中划过，而他则如同大彻大悟一般微笑着感受着一切。他在光之海洋中浮沉漂荡，不时被喷涌的光流抛上夜空，然后又落回大地的深处。
“龙！”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呼喊打断了他的兴致，他带着一丝恼怒转身正要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几乎和一个可怕的女人脸贴脸撞上。
“大……大妈？”
一个满脸涂得雪白的胖女人不知何时贴着他背后站立着，眼眶里弥漫着泥浆般的浓黑，而嘴唇上却涂抹着刺眼的深红。
她穿着一件偏暗的杂色衣服，似乎像是北方冰原的女性打扮，但总有什么地方让人觉得有一种非人的毛骨悚然。
她并不言语，只是抬起一支手臂，指向与那大光相反的方向，在熙熙攘攘的人影中，只有她的身影如此真实。
“要走了吗？”
龙一步步远离那光，一步步走向未知深邃的黑暗，那些身影越来越模糊，声音也慢慢汇聚成了一个字。
“龙！”
-
啪！
龙睁开眼睛，紧接着就是艾绫反手一个巴掌扇得劈啪作响。龙感觉脸好像已经麻掉了，还有种变得肉肉的感觉。
“终于醒了，臭小子！”
“我没有撒谎啊，这确实是初次接触仪式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像龙这样第一次就能有这种表现的人，如果能成为萨满一定能得到大地之心的眷顾。”
艾绫瞪了雪风一眼，有点担心地摸摸龙的额头。
“艾绫姐，出什么事了吗？”龙的声音变得沙哑而虚弱。
“出什么事！你站在雪地里对着月亮嚎了一晚上！什么事！”
“那是正常……”
“闭嘴！”艾绫头也不回丢给雪风两个字。她心里恨死这个神棍了，拿了些不知道什么东西，弄得龙像疯子一样又笑又闹，然后呆呆地站在雪地里对着月亮嘶吼嚎叫了大半个晚上，最后一头栽倒就昏迷不醒。
龙疑惑地伸出手，在艾绫的脸上头发上摸来摸去。艾绫心里十分紧张，深怕龙的脑袋是不是被雪风的那些树皮草根黑泥球弄坏了。她抓住龙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好像体温还算正常。
“艾绫姐……你身边这些……这些……是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