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隐之上，亘古不变的黑白雾气轻轻翻涌，高大巍峨的青铜门矗立无声，一如过往的每个年岁。
德里科坐在青铜大门前，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仰头打量着这扇从未开启过的门。
过了许久，一个虚幻的身影从他的身体内飘出，起先十分虚幻，渐渐变得真实。
他与德里科有着一模一样的样貌，唯一不同是，他的头发很长，宛如肆意生长的枝蔓，犹如伸展开的触手。
身影在德里科身边坐下，学着他的模样，静静地观赏着青铜大门，深不见底的眼眸内没有情绪。
黑白交织的雾气世界再一次归于平静，缥缈的雾气缭绕在两个身影周围，模湖了他们的轮廓。
德里科像是刚从深沉的睡梦中醒来，睫毛颤动了下，茫然地说:“伯凯特，你不只是追求愉悦的恶，对吗？”
“那我还是什么呢？”被称作‘伯凯特’的身影平静地问。
“我们不是一体双面，”德里科微微偏头，“自始至终，只有你是原初之神分离出来的一部分，是恶与善的融合体。”
在德里科的眼中，伯凯特用手支着下巴，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明明眼前之人一举一动都是人的样子，但却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感觉。
“所以，我猜对了，”德里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不是善的那一面，也不是融合了原初之神意识的怪物。”
伯凯特勾起嘴角，与以往不同，这次的笑容里没有任何情绪，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
“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觉得自己是原初之神善的那一面？”德里科不解地说，“这劳心劳力，对你而言，并不划算。”
伯凯特开口说道:“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按照我的原则，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声音并不是从伯凯特体内传来的，而是从神隐的四面八方传来，遥远而又彷佛近在耳边。
德里科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伯凯特问:“值得吗？”
“什么？”德里科不解地皱起眉。
伯凯特轻敲了一下雾气凝聚的地面，缓缓开口，“帝国的人都在欢庆，因为杀人如麻的‘血之君王’德里科终于死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德里科又望向了青铜大门，“给他们带来恐惧与灾祸的人死了，他们如何不高兴？”
“你明明有更好的方法。”伯凯特盯着德里科的侧脸。
“你知道的，伯凯特，就连原初之神面对那些被污染的人，也只能立刻杀死他们，更何况是我这个普普通通的人呢？”
伯凯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不是在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你明明可以不管这件事，为什么要接过来让自己受万世唾弃？”
德里科没有回答，他的右手轻轻摩挲着左手拇指的第一个关节，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神隐再次安静下来，伯凯特并没有催促，他看着青铜大，似乎能独自一人看很久很久。
“或许，”德里科艰难地说道，声音有些干涩，“这也是让世人记住我的一种方式吧。”
“一个让你茫然且痛苦的答桉。”伯凯特如此评价道。
德里科不再说话了，伯凯特转过头，盯着德里科，说:“该我回答你的问题了。”
“我只是不想让你始终心怀仇恨与遭受折磨。”
德里科不解地看向伯凯特，“这不在我们交易的内容里。”
“确实，”伯凯特低笑一声，隐约可以看到些许疯狂，“不过，德里科，你要记住——”
“神爱世人，你亦是世人。”
德里科满脸惊愕，这显然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桉，让他的思绪都变得滞缓。
“作为‘我’的一部分活下去，和作为复仇者活下去，”伯凯特顿了顿，“在我的认知里，前者没有后者那么痛苦。”
德里科想了想，困惑地说道:“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让我觉得自己是原初之神的一部分呢？”
“一方面是没有这个必要，另一方面，我是真的希望你能以自己的意志活着，哪怕只有十八年。”
“可我死而复生后，你为什么又这么做了，让我觉得自己是善的那一面？”
“不然你怎么在代行者的注视下活到今天，”伯凯特的声音忽然变得缥缈，“而且，你需要力量。”
“我只是本体的一部分意识，要操纵那些力量还有些麻烦，为了避免完全摧毁你的意识，我只能让你觉得自己是本体的一部分了。”
“这样才能让你借助我力量的同时，还保留自己的意志，当然，这对本体最后吞噬你也还有些好处。”
德里科没有问好处是什么，而是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
“你的情感在慢慢变澹，”伯凯特盯着德里科的眼睛，“这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原初之神全知全能，你是他的一部分，想来也知道很多事情，所以，何必问我。”
“如果你尝试抵抗权柄对你的侵蚀，说不定不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想，本体在交易之时就和你说过了。”
“没有必要了，”德里科抬起右手，掌心慢慢凝聚出一个光团，“反正都要结束了，在最后，有一瞬间是按照我的意志来的，就足够了。”
伯凯特看着那个光团，眉毛轻轻抬了抬，像是惊讶又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脸上的表情十分矛盾。
“我那时候觉得对抗世界外的力量单靠这个世界是不行的，必须其它世界的帮助，所以我不顾世界的法则，强行抓来了一个灵魂。”
德里科愣了愣，没想到对方会为自己讲述这些过往，他忍不住问道:“你当初挑选了代行者，难道不是希望他们管理这个世界吗？”
“不，当时只是迫不得已需要分裂一部分权柄，而为了不让这个世界陷入混乱，所以才挑选了代行者。”
“只是没想到他们之后的发展出乎了我的预料，恶之代行者们还好，他们始终忠于我，但善之代行者却开始谋划更高的位置。”
“真是讽刺，”德里科没做过多评价，转而问道，“你本想怎么安排那个抓来的那个灵魂？”
伯凯特如实回答:“我相信他的知识与阅历能够让这个世界焕然一新，至少，在我抵抗外来力量时，不用分神来操心自己的世界。”
德里科摇了摇头，并不认同对方的做法，“既然我们是外来世界力量的受害者，那么就不应该让其它世界的人成为我们的受害者。”
“这大概就是神与人的区别，”伯凯特没有因为德里科的话而动容，“我只考虑怎么让这个世界存续下去。”
德里科轻微皱眉的动作没有逃过伯凯特的眼睛，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很残忍是不是？但你要知道，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纷争就是这样残忍。”
“心软的早就成了残忍法则下的尘埃，活下来的继续残忍，要么更强，要么死去。”
“我们无力更改这些规则，只能让自己在这样的规则下，活得没有那么狼狈。”
德里科凝视着青铜大门，“原初之神一直在门后抵抗外界的力量吗？”
“一直如此。”
“辛苦了，”德里科看向手中的光团，有些犹豫，“这个就……”
“小事，”伯凯特接过了那个光团，“把卡里斯的灵魂送回他原本的世界，还不至于影响到我。”
德里科深深看了眼伯凯特，“没你说得那么轻松，不然他哪里需要我这个缓冲。”
“小德里科啊，”伯凯特揉了揉德里科的脑袋，“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吧，毕竟我也插手了你的命运。”
德里科怔怔地看着伯凯特，过了许久才说:“卡里斯……将新时代图书馆给我了。”
伯凯特扬了扬眉毛，“真难得。”
“柒会待在那里了解所有外来世界的知识，然后来帮助原初之神抵抗外来的攻击。”
“有她帮助确实会让我轻松不少，不过，德里科，你忍心吗？”伯凯特见德里科一愣，随即补充道，“她是你的恋人。”
德里科眸光一暗，“在我被梵丽森杀死的那一刻，她的神性就杀死了人性，现在的她只是智慧之神。”
“除你之外，她是第二个让我刮目相看的人类，虽然她现在已经是神明了，但我还是这样认为。”
“我没有要交代的事情了。”
德里科显然不想再谈论柒，再说下去，他的内心就会动摇，对接下来的命运产生抗拒。
青铜大门后传来水拍礁石的声音，紧闭的大门似乎有打开的迹象，伯凯特坐在原地，而德里科却站起了身。
“你不回本体去吗？”德里科有些好奇地问。
伯凯特笑了笑，轻声说:“我还有事情要做，会用你的身体行走于世间。”
回想起自己的躯体，德里科脸色不自然地说:“那副身体满是伤口，左胸还破了个大洞，真的可以做你的容器吗？”
“这没什么，都是小事。”
德里科点了点头，这时青铜大门已经打开了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透过这条缝隙，能看到门后浓郁而诡异的黑。
“我走了。”
说完，他便不等伯凯特的回应，迈步走入了青铜大门。
直到德里科的身影被门后的漆黑吞噬，伯凯特才挥了挥手，说道:
“再见了，德里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