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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伐木丁丁(免费)

洛在水边生起一堆火,照着跳跃的火光,擦拭剑身上的血迹。

他的目光不时瞟到一旁,那个着胡服的少女倚靠着身后的树干,眸子半阖,面色煞白,一双手脱力一般地垂在身侧,全然想不到,正是这双手方才弯弓而射,箭如流星。

解忧蜷缩在树根下,目光朦胧地望着头顶上暗蓝色的星空,数不清的星辰在视线内晕开细碎的光点。

耳后埋的银针一经取下,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果然方才在短时间内用去了太多精力,现在仍是要还的。

身体一丝也动不了,只剩意识还漂浮在空中,仿佛魂灵出窍,朦朦胧胧的——她不知道,这样一睡过去还能不能醒来,所以她不敢睡。

长夜漫漫,只有远处的流水声,和近处枯枝在烈火中碎裂的声响。

解忧在半梦半醒间辗转。

洛在一旁看不下去,脱下外衫覆在她身上,不会说安慰人的话,硬着头皮宽慰:“燕姞之辈非能以常理踱之,夫人何必自责?”

乐姝的那些话他也听到了,时笑时嗔,浑无逻辑可言,根本就是疯了,所以,何必同一个疯子讲道理呢?

“……然诸医惨死,诚我之过也。”解忧费力地笑了一下,她的确有错,不需要用旁的借口来遮掩这样的错误,也不需要旁人安慰,或是为她开脱。

眼角微润,似乎有泪滑下,下意识抬手抹了抹。

擦过之后才倏然发觉,身体已恢复过来,又能动了。

解忧试着抬手拂了一下被风吹到面前的发丝,慢慢拢回耳后,果然是又能动了。

“洛……”

“夫人,燕姞之徒未尽,某欲往除之。”洛拄剑起身,走出去几步,回头看她一眼,“夫人身手矫健,候于此处,当无恙。”

“……”解忧慢慢眨了一下眼,她还想问,他究竟是怎么寻到她的,谁知一开口,洛就走了,他是很厌恶她么?

不过走了也好,毕竟她精力短少,连说话都要费很大的力气,能少说两句,便少说两句罢。

解忧长舒一口气,将僵冷的身子往火堆旁凑了一点,迷离的目光锁着火光明灭下的一双小手。

翻手覆手间,可为生死,可她从未将人命视作儿戏。

即便方才恨意涌上心头,她张弓搭箭,也不过只是吓止那些剑卫不要再上前罢了。

可是,她对旁人仁慈,为何旁人对她如此不仁慈……?

真是……令人费解啊。

倚着身后高树沉沉睡去。

满目漆黑。

“我叫木丁丁,不是‘叮叮’,是‘伐木丁丁’的‘木丁丁’!那么,你……你叫什么名字呢?”

黑暗中,有一个少女的声音缭绕在耳畔,活泼,又带着点卑怯。

“谁……?”

解忧努力抓住纷乱的思绪。

“你是谁?”

一个黑衣服的女孩子从黑暗中走出来,黑衣墨发,仿佛整个都是从周围的黑暗中化生出来。

“丁丁?”解忧喃喃,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透出熟悉之感。

黑衣服的女孩子一步步走近,伴着高跟鞋的细跟敲击地面的“笃笃”声。

“阿忧、阿忧……”

她唤了两声,两行泪倏然从眼角滑落,晶莹的泪珠溅在肩头丝绒的面料上,汇成颗颗光点。

解忧愕然,想伸手拍一拍面前的女孩,劝慰几句,却发觉根本触不到她。

“丁丁……?”

这是怎么回事?

而你,又是谁?

“阿忧,我决定还是出国去呢。”面前的女孩子哭过之后,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笑了笑,星目微掩,又似凄凉,又似释怀。

解忧晃了一下神,出国去、出国去……对了,是她曾经唯一无话不谈的好友。

那个被她遗落在千余年时光罅隙中的名字——木丁丁。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1]

所有的一切,都对上了。

是她,是她,即便穿越了两千余年的时光,亦不曾抛下她的挚友。

木丁丁笑笑,伸手按在胸口,故作潇洒,“阿忧,你也知道的,那个……,啊……算了,还是不说那些人了,总之,出国是我自己的决定,和其他人都无关的。”

“……”解忧默然,真的无关……么?那么,你眼中刻骨的恨意,又是从何而来呢?

丁丁,丁丁,我当初看不清,难道现在还不懂么?

好痛啊……好恨啊……恨这命运为什么如此不公,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恨虽怀瑾握瑜,而无可示人啊!

丁丁,丁丁,我也恨啊……

“阿忧,你的病还好么?”木丁丁看看自己的手,自顾自地说着,眉间漾开一丝忧虑,“我最担心的,就是你……”

她顿住,欲言而又止。

“阿忧,你、你就听一回话,好不好?”她为难地蹙起画得精致的眉,咬着唇叹息,“锂盐……我都给你带过来了……”

“不!不要!”

解忧心中忽然翻起巨大的抵触,拒绝的话脱口而出,说过之后,连自己都愕然了。

……不要,什么啊?

锂盐,那又是什么东西?

无奈地扶住额头,她还忘了多少?前世的事情,好像的确有很多已经被遗忘了。就像之前只记得,自己曾经拥有一个无话不谈的好友,却始终记不起她的名字,直到今天才重又想起来。

“阿忧……”木丁丁将眉头拧得更紧了,涂成银灰色的尖指甲烦躁地划拉着衣衫丝绒的面料,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

“阿忧,不要任性了,这个事情,是任性不得的。”她定定神,睁圆了杏眼,据理力争,“这种病,不吃药怎么可能会好呢?你说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可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现在这个样子……正常人会是这么模样么?!阿忧啊!你的精神已经很不正常了!你还说,你从没有自杀的想法,怎么可能呢?这种病,怎么会不想到自杀呢?你、你如果真真没有这样想过,那岂不是更不正常了么?!”

解忧怔怔。

什么病啊?

“丁丁,我可以……和它一起,活得很好的。”解忧听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这样说,似乎这句话,是提前写定的剧本,“你看,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阿忧……”木丁丁无奈地垮下脸,声音低下去,近似喃喃低语,“你一定要这样么?我不想失去你。”

“不会,失去我的。”解忧怅笑,“你看,我总是在这里,等着你回来的。”

“……”木丁丁疲惫地笑了笑,论争论,她争不过的,脸上的表情渐渐少了下去,仿佛戴上了一层精致绝伦的面具,“我明天就走了,凌晨四点的航班……你可要信守诺言,在这里等着我。”

“好,一定。”

黑色衣裙的女孩子背过身,缓步走远了。

“丁丁……”解忧抬步,踉跄地追上去,“丁丁……!”

不要、不要走!告诉我,告诉我过去的事情!

不要走啊!我听你的话,我什么都听,还不行么?!

回来,回来!我也不要失去你!

天地苍茫,时间渺远,我们是唯一的知音……不要走……除却你,我只有无边无际的孤单。

十二年,我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天地间漂泊了整整十二年啊,丁丁,带我回去,带我回去……

“丁丁……”

解忧跪坐在地,双手掩面,泪水顺着指缝溢出。

“你看,你看,他们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

“害怕么?痛苦么?愧疚么?!”

“都是因为你!都是你!”

“妖女,杀了她,杀了这个妖女!”

撕心裂肺的声音刺破耳膜。

解忧抬起头,面前不知何时成了茫茫火海,被火灼得焦黑的人影挣扎、扭曲,那个披头散发,如同厉鬼一般的乐姝,正在火焰中一步步地走近。

火舌舐舔着她身上薄衫的外衣,烈烈燃烧,仿佛一个火汇成的精灵。

解忧怔怔看着。

都是她的错么?她做错了什么?!因为一时的心软而放过了乐姝,所以令得她的同伴们枉死……是不是?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仁慈也算是一种致命的错误……那么,是放弃仁慈,还是放弃生的机会呢?

“快逃、快逃……”在烈火中扭曲着的尸体们这样呼号。

解忧看着火光中乐姝凄厉的面容,气得发笑,仰头止住流溢的泪水,紧抿了唇。

你看,你看,有人是到死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初衷的。

你看,你看,不就是一个死么?他们前赴后继,死而不悔。

你看,你看,历崄巇寻药,尝百草避毒,又怎么会怕死呢?

可是……解忧捏紧了拳,是的,他们不怕死,因为他们从来都在将人从死亡的手里抢回来!

但,她好恨啊!

烈火焚身的滋味啊!好痛啊,好恨啊!

为什么?为什么?!

…………

拂晓的天色中,几骑快马沿河疾驰。

“公子,赵姬当在左近。”马上一人欠身,“不若我等分散,四处搜寻?”

昭桓四处一望,正要点头,目光突然被引向远处。

朝霞映在水面上,如同绚烂的锦绣,随着水上縠纹慢慢荡漾。

在那五彩斑斓的一片中,一点暗青色的倒影如同孤立无援的树。

“解忧?!”昭桓纵马而去,白衣在晨风中飞扬如云,“解忧!”

立在水面上的人恍若未闻,还在不断地向着水流深处走去。

水面如镜,倒映出少女纤细的身影,被云霞簇拥着,彷如飞仙。

“解忧,回来!”

白马停在水边,凄声嘶鸣,顿足不前。

昭桓飞身下马,将那几乎被水流冲倒的少女拦腰抱起。

随行的剑卫们先后到了跟前,手忙脚乱地将自家公子从水中拉上来。

昭桓接过侍从递来的巾帕,擦去面上水迹,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小人,“她晕过去了。”

应该是之前就神思混乱吧?否则怎会自己走进水中?就算不想活了,也不会是这么个死法。

“先回去。”

…………

白发苍苍的医者收回手,蹙着眉头起身,颤巍巍地叹息:“公子,此女脉细而乱,恐是失魂之证……”

“失魂?”昭桓不以为然,低眸瞥了一下安安静静躺在被窝里的少女,“何谓‘失魂’?”

“……此‘失魂’,乃诸医私下之称。”老者捋捋花白的胡须,似在回忆,“余少时曾见一人哀恸致厥,脉象便是如此。”

哀恸欲绝?

昭桓沉思,解忧应邀去临武他是知道的,但她究竟去做什么,他的确不知……不过,想来想去,去一趟临武,应当不至于遇上多少悲痛的事情吧?

这女孩子行止淡泊,万事似乎都不经心,能让她悲痛至此的事情,那该是怎样的?

“公子,还有一事。”医者摸摸额头,果然人老了,记性就是差。

他走近床榻,拨开解忧耳边的发丝,露出她耳后一点暗红色的印记。

“这是……”昭桓俯下身,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触手很硬,似是结了一个血块。

“此乃针眼。”老者摇头叹息,“此法……可垂死者精力暴涨,执剑杀人。然失传久矣,不意尚有传人。”

昭桓蹙眉,这法子听起来就不是什么牢靠的做法。

“公子。”一名剑卫矮身进屋,“某至临武探得消息,昨夜县丞以天行疫疠,杀疠人十余人,焚临武之医师企通上天,收回疫疠。赵姬亦在邑中,自城楼而坠,竹箭如星陨,黎庶惊为天人。”

“……”昭桓怔了一下,哑声道,“秦人如此暴虐,国祚必不长久。”

剑卫摇头,不解怎么提到这个,“公子曾言,不欲……”

“身在水中,而不问冷暖,焉能得之?”昭桓低语,他当然不想管这些。

谁成败谁兴废谁生谁死谁留名,同他又有什么关系?谁会想管这些事情呢?

可是,他们没有退路。

如鱼生在河川之中,当这水要干涸的时候,他们只能拼尽全力阻止,哪怕已经学会了离开水而活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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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诗经。小雅。鹿鸣之什。伐木》:“比”的手法,以鸟寻求知音,类比人追求、珍惜友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