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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七章 如琢如磨

这不是实战,却胜似实战。

只因二人心有灵犀,一面可凭对彼此的了解猜定他或她下一招将要用甚么,一面又可仗强横元神冥冥前知,如此两下里一对照,知己知彼,简直好比是自己与自己交手,查漏补缺,全然不在话下。

但若真是一心二用,右手对左手,胜负只在独自一念间,也是无趣,偏又不全是,两颗心儿虽挨的极近,仍有着那样一丝若即若离,似我非我的微妙距离,正是知人莫若知己,知己还需知人,知人者有智,自知者更明。

秋心目中噙着倾世的微笑,柔美十指花儿一般在空中不住变幻,化出一片迷茫雾影,或开或谢,或凋或零,或生或灭,倏忽间已经历了花的一生,悠然褪尽颜色,眼看便要坠入大地,化作泥泞,剑意也只余下微微的一丝,像是秋风中的枯蝴,全无力气,只能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已是到了生命尽头,正是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陈远却神色一肃,非但没有趁机进攻,双手反而立时撤回,不徐不急,抱成一球,五指轻泛淡蓝,五指隐敛炎红,赫然使出了一式绝学:“水火均平”,自生大道,周身萦绕着种玄妙气息,连空中微尘也沾染不上,守的滴水不漏。

这式招数本是陈远修成长生诀后,以神衍气,反推演绎,从“十日横空剑”、“覆雨剑”两门天阶剑术中化出的得意妙手,少年自忖即便没有五采气,凭此招也可在宗师手中撑过一息,此刻却在秋心将残未残的剑意中,感受了一种莫大的威胁,用了出来。

褪成灰白的片片花瓣,在凉风中飘飘荡荡,凄凄清清,似在感慨:如此美丽的的花儿,为何竟有凋零的一天?

陈远忽然分不清这是甚么花了,是海棠,是秋兰,还是寒梅?

低低叹息声中,凄清渐薄,冰冷徐盛,残花落地的一刹那,便成了雪。

大地上不知何时已积了厚厚的一层,苍茫矮天下,厚重的铅云低低垂着,向人间洒下纷纷扬扬的雪花,经寒冷彻骨的北风一吹,更凌乱了。

残红伤春,落叶悲秋,吹雪不曾怜冬,往往冷却人心。

陈远的心没有冷,微泛蓝辉的左手却似乎是被冻住了,动弹不得,像块死掉的冰,均平道意登时告破,冷冷风雪便刮了进来,要迎去夜归的人。

瞬息间,归人衣上,身上,眉毛上,头发上便都积满了雪,变得臃肿不堪,步履维艰,似已不能坚持,前路却仍漫漫,暗夜沉沉,半点也望不见的家的烛光。

只有右手中,尚燃着一支火把,散发着暖意,虽极微,却是不灭的希望。

有了希望,纵然渺茫,便不会放弃。

道阻且长,我只一步步去走,终会有尽头。

归路的尽头,是家。

家是温暖的,手也是温暖的。

陈远握着佳人酥手,凝视着温柔笑颜,良久良久,忽然叹息一声:“不得不承认,我是有点小嫉妒了。”

“嫉妒?”秋心皱了皱眉。

“上天既给了你绝世的容颜,为甚么又给了你如此灵慧的心?”

少女刹那红了脸,轻轻抽了抽,却没能抽出手来,只得任他握着,低低道:“哪有的事?况且,还有你那位青姊呢!”

陈远摇摇头:“我虽不知青姊的天阶幻境是甚么,但可以断定,绝对是危机四伏,凶险莫测,稍不留神,便会陨落的那种。我们两个嘛,你的太虚境就不用说了,简直是任你横行,我的紫禁宫虽有几位高手,却也没甚么威胁。青姊既经受了常人难及的磨炼,有常人难及的成就,也属自然。而晨儿你,在十年悠闲闺阁中,未曾一战,非但入微凝罡,神而明之,更创出了这许多精微招数,简直羞煞了我!”

“不是这样的,洛洛,”秋心温柔瞧着少年,轻轻反握起手,道:“我那十年中,除了与几个姊妹玩闹外,再无别事可做,只好一意练气,琢磨剑法,虽没有青姊那般生死磨炼,却贵在平淡,有几分成就,也算是应当,你就不一样了……”

秋心一手握着,一手举起,抚着陈远侧脸,道:“你在幻境中是皇帝,一个江湖子弟要领悟帝王之道,平衡朝中势力,治理天下,本就极难极难,又要练五门天阶剑法,一部不死印,一门长生诀,又要打磨元神,锤炼真气……”

秋心屈指数来,摇头笑道:“有这样多的事要做,你若是再自出心裁,创出许多剑招来,岂不是显得的我很笨?”

陈远默然片刻,忽然微笑道:“我那样夸你,你这样夸我,总觉得……”

“很无耻!”

二人齐齐说完,彼此看着,一时失笑,耳鬓厮磨,闹成一片。

待笑够了,陈远抚着秋心柔滑如丝缎的长发,道:“我瞧你方才那残花成雪,剑意流畅自然,似乎不是散招,而是一整套剑法?”

少女依在恋人怀里,双手扣着陈远修长左掌,抱在身前,闭着眼,听着心跳,似乎不想说话,片刻后,方轻轻哼着:“嗯……”

陈远望着窗外片片落下的桃花,感受着一片淡淡温馨,一时也忘言了。

二人真气因群玉之泪粹练之故,一般的精纯凝炼,质地极近,却又有着不同的特性,一个五行阴阳俱全,几有鸿蒙之意,一个红尘漫起危楼,渐有出尘摘星之美,彼此流转交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更有灵犀恋心,渐渐的,向着更高的层次缓缓迈进……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真气溶成一体,几乎可感受到彼此心中所想,又徐徐分开,成了两个独立完整又相濡以沫的个体。

陈远心有所感,低着一看,果见秋心也睁开眼,定定瞧着,轻轻道:“这般修炼,似乎很有益处,我感到真气又灵动深厚了一些呢!简直比我独自冥息半月的功夫还要好。”

陈远点头道:“我也是,可能是我们入微后首次同修,方有这般好处,不然常常如此,岂不很快就能成就宗师了?”

秋心眨眨眼,也笑着道:“多半是这样……不过,洛洛练成的长生诀当真厉害呢!”

“你又夸我,我是不是要说,晨儿自创的‘风花观雪月,山水梦神人’更是奇妙?”

第一百零七章计议

秋心不说话,只懒懒抬手,描绘起屋顶繁琐的精美花纹,衣袖自然滑下,露出一小截手臂来,莹莹如玉,映出内侧一株翠色小草,由腕至肘,修长曼妙,如美人招手,青青欲滴,像是生在少女皓臂上一般,并非是画上,纹上,刻上,那样浮于表面。

“很美……这便是你先前说过的绛珠草?”

陈远看着那株异草,只觉其中隐隐蕴有一种奇异力量,清空高远,飘渺孤傲,却又一闪而逝,说不明,道不明,消失在灵觉中,再抓不住一点踪迹。

“嗯……”秋心探出手指,轻轻抚着左臂宛如美人的绛珠草,痴痴出神,似是忆起了太虚境中往昔红楼时光,许久方回过神来,起身坐正,摇头笑道:“我本以为它只在幻境中,哪知却随着一起回来了。”

陈远沉吟着,缓缓道:“我直觉此物含有种神奇力量,非同小可,绝不在五采气之下。”

“却又深深敛藏,是不是?”秋心轻轻道:“我亦有此感,只是似乎时机未到,或是境界不足,引她不出,也就没有勉强为之,只偶然发现有储存真气之能,所以平日里便将修来的真气存进去,到现在,已是相当于我本身真气七倍有余,却仍没到上限。”

陈远赞叹不已,拊掌道:“如此便可不畏久战,仅凭这一点,已是稀世之珍了。”

“我只觉得奇怪,”秋心摇头道:“颦儿生前虽是才情惊艳,容颜绝世,却是不通武道的,毫无力量在身,为何去后所化绛珠草,竟有如此异能……”

陈远伸指过去,轻轻触了触,只觉一片柔嫩光滑,温香软玉一般,想了想,道:“青姊知道么?”

“第一天就给她发现了,”少女没好气道:“然后大呼奇怪,捉住我不放,研究了好几日,到头来也没说怎样,只是叮嘱我每日向里面存储真气,将来必有大用。”

陈远微笑道:“想不到青姊也有那样的一面。”

秋心脸一红,又转瞬即逝,道:“天人既如此说,我也只好听着了。”

“但你还是来查了。”陈远翻过案上旧书,却是一本《九洲异草录》,书名下还有两个小字:季珍。

秋心道:“也不全是为此,这书中有许多上古奇闻,于我的‘神’字一路剑法颇有益处。”

陈远心中一动,细细想了想,道:“这通文殿中藏书,晨儿要用多少时日,方可读完?”

秋心屈指算来,道:“这殿中藏书,有三成是你读过的,另有一成是我看过的,余下近三千部,数万册,若是逐一细读,怕是一年也不成,要是只先行记下,半月足矣。怎么了,是需要‘洛远’出面了么?”

少女反应极快,敲着书案,道:“是有人将要试探了?”

陈远点点头,将昨日之事一一道来,末了道:“那暗线必对洛华极为注意,先入为主之下,很可能从一些细微之处瞧出不对来,须早作布置为好。”

“嗯,待我记下那些书,便出城打个转,再化成洛远,大摇大摆地进京,惊动城卫军或是御林军,便可与‘皇帝’见上面了。”

“莫要强行费神,洛远认宗后亦是皇室正脉,有权到通文殿中来的。”

“我省得,但有一点……”秋心微微皱着眉,道:“那时我只是洛远,或者同时亦是陈远?”

——如只是洛远,便可随便编一番经历出来,只说在深山老林中得遇世外高人,习得一身本领,师尊离世后出山履红尘,谁也查证不了。

——如果还是陈远,那便是一名华山弟子,来历清楚,记载详实,皇家血脉流落江湖,修得高明武功,下山游历而来。

这二者皆有利弊,洛远是无甚过往,无从查证,皇帝说甚么便是甚么,却像个不真实的故事,陈远则是令人信服,却与华山牵涉颇深,若是忽然有以前旧友来访,譬如李进,或是颜歌,秋心虽亲身经历了陈远十数年的过往,却终究不是本人,稍不留意,露出破绽,却是不好。

陈远于此早有定议,道:“我下山以来便直奔东海,见过我原本样貌的没多少人,桃花岛那夜论道,却是在许多人眼中留了痕迹,令狐师兄、原随云、徐子陵等大宗师不说,还有扶桑那位楚音公主,四时四明三际使那一堆年轻高手,若是突然钻出一个与陈远长的一模一样的洛远,武功剑法又像,二人却非一人,实是令人怀疑。”

秋心摇头笑道:“我只问了下,你就说了这么多。”

顿了顿,少女又道:“还有一件事。”

“你是说,查清当年成王府大火真相?”

“还有当年成王谋乱一案,都有谁参与,告密者是谁,煽风者是谁,洛华帝初登基,又为何不顾物议,骤下杀手,害死了自己的同胞兄弟?”

“这些事不便问别人,青公主她们当年尚幼,只有去问那三位了。”

“婠婠,武后,无情。”

“婠婠一向在绾空小庵中静修,除了武后与赤尊信,极少见外人,暂且不大可能。”

“同一件事,立场不同,说来的事实便也不同。”

“所以,两个人都要问。”

……

二人计议已毕,陈远起身要走,忽然又道:“华山如有来人,不是李进,便是小师姐,他们对我最熟,只小心一点,也没甚么,隔了一年,顶多惊叹我的武道进境,却也休想从武功方面瞧出不对。有一个人,却要小心再小心。”

秋心秀眉轻皱,又绵延开,似笑非笑道:“前枢密史之女,慈航静斋高徒,与成王世子洛远约婚的,苏春水?”

陈远似是不懂少女言中深意,正色道:“她在维扬幻境中似乎认定了我便是洛远,见过我出手,那时我已是无招,剑基已成,又随着我们进了皇宫,绝对可以断定陈清便是洛远,在她面前,如非不得已,尽量不要出手。”

少女眼珠一转,道:“知道了,退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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