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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养心殿私语

吉灵起了身,向前走去,就见那暖阁极幽深,几重厚重细密的明黄色帘幕相互遮蔽,道道低垂着。

一对对宫人静默地垂手站着,她每走过一道帘幕,就有人轻柔地打起帘子。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西洋钟滴滴哒哒的声音,胤的御案显得格外空阔。

地上铺着厚厚的团龙纹长花绒地毯,吉灵刚才在门口没察觉,这会子花盆底鞋踏在地毯上面,就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云上似的,歪歪斜斜,一不留神还会陷进去。

吉灵:我太难了……

好不容易挪到了御案前,就见胤又俯身御案上,继续写着字,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微微仰了仰下巴。

那两个研磨的太监立时收手,向吉灵行了礼,然后倒退着小碎步下去了。

胤终于抬起头来。

他瞟了她一眼,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指节轻轻敲了敲案面,问她:“知道这是什么?”。

吉灵侧头看那桌案上的字,她站在胤对面,看的是反过来的字,自然难认,辨识了老半天才看出来:胤写的是“芰荷香绕垂鞭袖杨柳风微弄笛船”。

怎么这么眼熟?

吉灵想了想……可不是!这十四个字是在新膳房工造的图纸上见过的。

小陈子不是还说了:皇上要亲自给她这景阳宫东侧院门口题字呢!

吉灵笑嘻嘻地蹲了身子,道:“回皇上,知道!这是皇上写给妾身东侧院的题字,要放在门口的。谢皇上恩典!”

胤面上还是那副寡淡的样子,不过眼里终于微有笑意,伸手握住吉灵的手,拉着她绕过桌案,拽到自己身边来。

他并不多说,只握住吉灵的手,而后挺直了腰板,端详了一遍自己的字迹,便抬头大声道:“苏培盛!”。

苏培盛立即小快步赶了进来:“奴才在!”。

胤伸手指着桌案上的纸张,道:“着人送造办处裱作去,尺寸裁得细巧文雅一些,裱好了立即送到景阳宫东侧院去。”。

苏培盛弓着腰笑道:“奴才即刻去办!”,便上前挑起那纸张边锋,墨迹还没干透,苏培盛极小心地捧着出去了,正撞上小陈子手下的小太监捧着热茶要送进来。

苏培盛快气笑了,一把拽住那小太监胳膊,唾沫星子飞溅地斥道:“瞎了你的狗眼了?没瞧见皇上正与贵人说话呢?”

还手拉着手呢!

东暖阁内,胤握着吉灵的手,低头看着她眼睛,问她道:“你既知道朕的题字,图纸也仔细看了?”。

吉灵不知道他问这话什么意思,想了想,仰起头,斟酌着回答他道:“回皇上,妾身的确是把图纸仔细看过了。”。

胤将御笔放下在桌案上,道:“那图纸这般合你心思,你一点儿改动也没有?”。

吉灵见他脸色素淡,便也渐渐收敛了笑容,缩着脖子小声道:“皇上审阅过的,当然没有错处,妾身委实没什么改动……”。

胤听了,倒像是被她这句话噎住了,似有停顿。

殿里的气氛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吉灵看着他脸上表情变化,大抵也猜到自己应该是哪句话说错了。

胤兀自坐下,仰头瞟了吉灵一眼,见她大概也知道自己惹皇上不高兴了,懊丧地垂着脑袋,一动不敢动地站在原地,活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他在心里道了一句:活该!

从年头海贵人那场风波后,他第一次召了她侍寝,到现在,两人相处也快半年了。

她却这般怯生生……

膳房是她自己开口要的,他也差人去办了,还兴致颇高地审阅了内务府送上来的图纸,修改、题字……

他记得当时,他还对苏培盛撂下一句话:“吉贵人若是有什么想修改之处,由着她的心意便是。”

别说御前的人了,便是整个紫禁城里,但凡心思玲珑一点的妃嫔、奴才,谁看不出来:皇上是真的还挺喜欢吉贵人的!

她却这般怯生生!

识时务、守本分;知分寸、懂进退,本是千百年来后宫女子的生存之道,但凡事太拘着,这人……也就不像个真人了。

在她一直嬉皮笑脸的表面下,到底是小心、谨慎,戒备……抑或摆明了跟他还是不够亲昵,不敢提任何要求呢?

胤还在想着,却只觉得袖子一紧,原来是吉灵上来轻轻扯住了自己的袖子。

他抬头看她,就看吉灵一脸委屈地低声道:“皇上,我不是不喜欢这膳房,皇上待我这样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只不过景阳宫里还有个懋嫔娘娘,况且又是主位……新膳房若是反复修改,动静难免折腾大了,到时候,我怕懋嫔娘娘下不来面子。”。

她说完,垂下脑袋,闭上嘴再也不说话了。

胤看着她一脸可怜样,心里就有点心疼了:原来她闭口不提意见,是因为要照顾主位妃嫔的面子。

就这么简单的原因!倒是自己这双眼,深测厚察了太多人心,倒把她看复杂,想复杂了。

也难怪,再得宠,毕竟位份只是贵人。同居一宫之中,若是不对主位高位的妃嫔陪着小心,到底心底也不踏实。

这小可怜也不容易哩!

他拍了拍身边御案,低沉着声音道:“过来。”。

吉灵踟蹰着过去了,胤伸手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就放缓了声音。

但他并不看她,只是悠然道:“你不知道,朕六岁的时候,按照祖宗规矩,该入学了,于是那一年……皇阿玛亲自为朕遴选了八旗弓马娴熟的武员,做朕的谙达,教授朕骑射……”。

吉灵听他说起童年旧事,便抬头专注地听着,只见胤的目光望向远方,那目光的焦点只是远处一尊吐着轻烟的九曲环折腿鹤形燃香铜鼎,此时袅袅地吐着青烟,便似也在无言地倾听着。

胤平静地道:“朕初学弓马骑射,又是稚子年幼,便极是欢喜。成日地命着谙达教授朕技艺!”。

他顿了顿,继续道:“学骑射哪有不摔打的?朕摔过、伤过、折过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