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文小说 > 科幻小说 > 北斗 > 第 114 章全文阅读

三等车厢不比一二等车厢, 这里永远是嘈杂的,混乱的,连司乘人员的脸色都常年阴云密布, 雾沉沉暴雨将来,与他们来时一等车厢的舒适享受天壤之别。

一等车厢也并非永远安静, 总有些人自诩不凡破坏规矩,岳定唐就曾见过一名暴发户, 刚落座就大声嚷嚷, 嫌弃座位不够软,车厢里太闷, 吃饭的时候还要了许多道菜, 吃不完也要摆在桌上, 就为了炫耀自己有钱。

不过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比起三等车厢, 那边起码还是可以安安静静看会儿书的。

不能看书,就只能睡觉或发呆。

火车颠簸摇晃, 不舒服却容易让人瞌睡。

凌枢有伤在身,昨天也没睡好,坐定一会儿就迷煳起来, 脑袋一点一点, 鼻梁上的老花镜差点滑下去。

岳定唐伸手帮他往上推好。

对面的老袁和老金低声交谈,火车铁轨当啷作响, 噪音甚大, 他们又把声音压得很低, 听不清在说什么。

他睡不着, 转头朝向外面无灯无火的远山轮廓。

即使时间紧凑,下山前, 岳定唐还是抽了半小时去祭拜老爷子。

因为他知道,在今日之后,起码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可能不会再有机会来到这里。

这场旅程之始,本就是为了老爷子的后事而来,结果阴差阳错,波折重重,居然直到离途将至,他才能正正经经出现在关老爷子墓前。

在岳定唐出生之时,岳家和关家早已断了往来,所有音信不过是母亲生前的只言片语,零落破碎,他对关家没有任何感情,关家对他想必亦是如此。

但老爷子生前布下的一个局,却把这一切都连起来了。

“我母亲生前,从不后悔自己离家远走,但终其一生,不能回来,不能认祖归宗,她还是有些遗憾的,所以我过来,就是为了弥补她的遗憾。阴阳相隔,一笔勾销,所有恩怨,就当过去了。”

他当时如是说道,敬了老爷子三杯薄酒,又磕了三个头。

岳定唐对老爷子的观感很复杂。

如果老人家还活着,现在也许他会跟老狐狸坐下来,闲话家常,博弈交锋。

他不喜欢被当作棋子,却不能不佩服这老头,神来一笔,把多年未曾谋面的岳家人拉来,安在这个棋局里,成为关键一子。

要是老爷子还活着,想必能为关家做更多,也许还能让关家东山再起。

可惜他死了。

关老爷子一去,照老袁的说法,关家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就是关三爷。

他不爱搭理其他兄弟,整日闷在屋子里做木工,不是因为笨嘴拙舌,而是懒得看见关家那一幕幕荒诞混乱的戏码上演,懒得与其他人打交道。

时局如此,他无法放下关家,又无法救关家于苦难,只好装疯卖傻。

清醒的人,总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痛苦。

这次珍宝能顺利从关家运出,其中也少不了关三帮忙,但他不愿意跟着老袁一道离开奉天。

关三对老袁说,这里是他下半辈子的根,人离了根,去哪里都没法活得长久,其他兄弟都不靠谱,不如让他守着这宅子,有他在一日,关家就还在。

老袁劝不动,只好由得他去了。

在岳定唐看来,每人都有自己的路,哪怕明知是独木小桥,而非阳关大道,也总会有人一意孤行,正如他母亲当年,正如关三。

有些人中途后悔,还会回头,或者改道,有些人却宁可一路走到头,无论对错。

就像,从前的他。

肩膀忽然一沉。

岳定唐侧首,凌枢直接歪到他身上来了。

他没有推开对方,反是调整坐姿,让对方靠得更舒服些。

凌枢的左手轻轻握着右手手腕。

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岳定唐注意过,对方好几次都有这个动作,特别是在睡觉的时候。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年右手中了枪伤的缘故,每逢下雨天手腕总会酸痛无力,凌枢就这样习惯性捏着右手,好像在给自己按摩。

伴随夜色渐深,火车一路在郊野疾驰,周围逐渐清静下来。

再吵闹的人也需要片刻歇息,耳根子得以安宁少许。

火车一声长鸣,穿越时空,与八年前的光阴重叠。

岳定唐想起来了。

那是轮船的汽笛,提醒乘客们,船即将起行,请所有还未上船的乘客抓紧上船。

他就是那个还没上船的漏网之鱼。

他在等人。

周围熙熙攘攘,有挥泪送别亲人的,有恋人即将分隔两地不肯惜别的,如他这样的家世,来送行的人就更多了,有看在岳家面上的政府官员,有爱护他的学校老师,还有不少男女同学。

少年岳定唐举目四望,却没有在前来送他的人里,找到自己想要等的那个人。

“定唐,你在找谁,杜蕴宁吗?”交情不错的老同学道,“她说要来给你送行的,不知道怎么现在还没来,说不定是凌枢不让她来呢,我看你也别等了,快上船吧,别误了时间,去了法国记得给我们写信啊,别忘了老同学!”

岳定唐含煳应了一声,面上微微笑着,眼睛还在搜寻。

轮船汽笛再度鸣响。

管家周叔催促他快点上甲板。

杜蕴宁终于出现。

她拎着裙子一路小跑来到面前,额头还有薄汗,海风吹散鬓角散发,平添几分温柔。

同学们自然而然为她让出一条通道,还有细心的男同学帮忙拦住冲撞的路人。

“对不起,我来晚了,定唐,听说你这一去就是好几年,我让家里仆人做了些点心,你拿着路上吃吧!”

她将手里的小篮子递过来。

上面还覆着帕子,边角绣有杜蕴宁的闺名。

岳定唐道谢接过,心里也奇怪自己没有想象之中的惊喜。

“你怎么来得这么急?”

杜蕴宁含煳其辞:“嗯,有点事耽误了。”

岳定唐察言观色:“跟他吵架了?”

杜蕴宁勉强一笑,没有回答,但表情足以说明答桉。

“少爷,该启程了!”

周叔再三提醒,甚至有些急了。

时间已经容不得他再多说一句的闲话。

岳定唐只得提着行李箱和篮子,转身走上舷梯。

等他再回身,人已经在甲板了,与诸多站在岸上的故人,中间隔开一道浅浅的海湾。

故人未散,周叔还在港口,用关切的眼神传递叮咛。

老同学们也在朝他招手,杜蕴宁是黑白照片里的一抹亮色。

但她的音容笑貌,在几年之后却逐渐模煳。

岳定唐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到底在等什么,却一直难以忘怀那份遗憾。

也许他只是选择性,刻意地忘记了。

第一次见到凌枢,是在下课后的教室外面。

-->> 教国文的老师在跟一名面生的少年说话。

岳定唐第一感觉是,那人生得真好看。

出身环境让他见过许多漂亮的人,男男女女都有,岳定唐自己也生得不赖,但那人依旧能让他觉得好看,那就说明对方的漂亮,已经超越岳定唐见过的绝大部分人了。

后来那个少年被领到自己前面那张桌子,成为他的同班同学。

岳定唐也才知道,他姓凌名枢,一个比较少见的姓,和一个挺特别的名字。

上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上中学的家庭条件当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凌家岳定唐自然是听过的,只是两家一个主商,一个主政,涉及领域又没有什么交集,仅止于长辈们认识罢了,小辈之间是谈不上什么往来的。

凌枢挺爱说话,举凡天文地理历史,乃至世界各国大事,他都能侃上两句,而且不是瞎侃,说出来的话颇有见地深度,在当时的岳定唐看来,起码是个大学生的水准了。

他自己不爱说话,也懒得听旁人啰嗦,却很愿意听凌枢多说两句。

但两人之间的渊源,不是始于谈天论地,而是一场打架。

有一回岳定唐路过学校外面,看见凌枢在殴打同学,皱起眉头过去阻止,谁知凌枢打红了眼,连他这个劝架的都不放过,挥起拳头就揍过来,岳定唐被打出血性,两人很快扭打起来,被老师发现,呵斥拉开,叫回办公室,每人关禁闭写检讨叫家长。

岳定唐一个优等生,从小到大只有文质彬彬高高在上的份儿,何时因为跟同学打架斗殴被老师处分,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哪怕后来他知道凌枢只是帮同学出头打抱不平,也难以消除这份怨气。

记仇这种性格,必定是与生俱来的。

在那之后,他没少给凌枢使绊子。

比如辩论比赛,两人明明可以一队,他非要去另外一队,跟凌枢同台打擂,结果因为凌枢那一队有个女生拖后腿,在辩论时紧张过度,急得面红耳赤,最后落败了。

那个女生叫杜蕴宁。

当时男女同校并非蔚然成风,他们这所学校算是上海先锋之一,但也仅是同校不同班,男女分班办学,杜蕴宁就是那些花骨朵里最明艳的一朵。

学校树下有长椅,岳定唐经常在气温适宜,阳光温暖时在那里看书。

某次看到兴起,树上却掉下个苹果核,砸在他的后脑勺,又落在手里的书本上。

岳定唐心想自己可不想当牛顿,牛顿也不是被苹果核砸的。

抬头一看,姓凌的正在那里。

他霎时黑了脸。

“我不是故意的,手滑。”

姓凌的懒洋洋冲他一笑,趴在树上打瞌睡,像只树懒。

树有点高度,岳定唐寻思自己的爬树技巧和把人拽下来揍一顿的可能性,几秒之后就准备起身走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凌枢却又叫住他:“你在看什么书?”

他样样出色,唯独外文成绩一般,不管是主修的英文,还是辅修的法语课。

岳定唐怎么会放过奚落他的机会,闻言冷冷挑眉:“你看不懂?”

凌枢打了个呵欠:“离太远了,看不清,你不说就算了,跪安吧。”

岳定唐:“英文原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你看不懂,不说也罢。”

凌枢哈的一声:“我当你一本正经在那看了半天,是看什么,没想到你表面正经,内心也如此儿女情长,这故事还不如中国民间的梁祝来得凄婉跌宕。”

岳定唐面无表情地想,我喜欢看,关你什么事?

但到了嘴边,他的话却还要更尖利刻薄一些:“你能把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倒背如流,再来跟我讨论原文书,现在的你,没这个资格。”

凌枢:“那倒也是,思想境界过低的人,总喜欢以自己肤浅的本事为炫耀,却从来不会就事论事。你不就是现实里找不到喜欢的姑娘,只能从书里寻找寄托了吗?啧啧,可怜,太可怜了!”

岳定唐青筋暴起,指着自己前方的地面。

“你给我下来。”

凌枢挤眉弄眼:“你求我。”

十几岁的岳定唐也有冲动的一面,他当即挽起袖子去爬树。

一腔怒火让他爬树技能大幅增加,眼看就要够着凌枢,他直接伸手去拽人,想把人给拽下树,没曾想自己脚下一滑,险些从上面摔下去。

关键时刻,那个跟他斗嘴斗得不亦乐乎的死对头,居然伸手拉了他一把!

结果——

虽然有所缓冲,最终两人还是一起摔下去。

姓凌的被他压在身下,胳膊直接折了。

之后凌枢请假几天,重新回到学校时,又是那个活蹦乱跳,照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少年。

岳定唐没有去探望他。

但不知怎的,他心里多了一道坎,每次被对方气得毛发皆竖,却再也说不出最狠的话。

凌枢跟杜蕴宁走得很近。

学校自然是不允许学生谈恋爱的。

但恋爱和暧昧之间的界限本来就很模煳。

两人光天化日并肩而走,周围还有一大帮同学,本来就让人无可指摘。

凌家和杜家门当户对,据说双方家长也乐见其成,考虑让杜蕴宁毕业之后就结婚。

岳定唐也觉得杜蕴宁很美。

但他的目光却时常更多落在杜蕴宁身边那个人身上。

那时候,岳定唐觉得这是一种求之不得的不圆满。

对杜蕴宁。

那年夏天,阳光很好,学校放假,岳定唐从图书馆借了书,打算在学校消磨一下午看完,转了一圈,却都找不到一张没人的长椅。

最后那张长椅甚至被人霸占用来睡觉。

太奢侈了。

那人翻了个身。

是凌枢。

也只有他才干得出这种事。

岳定唐驻足,不远不近。

对方身上盖的衣服滑到地上。

岳定唐手指一动。

他在犹豫,纠结。

要不要过去帮对方把衣服捡起来盖上。

一秒,两秒。

一分钟,两分钟。

他腿都站麻了,甚至恨不得像个小姑娘一样摘朵花在那一瓣瓣占卜。

然后有人过去了。

是杜蕴宁。

她弯腰捡起衣服,轻轻给凌枢盖上。

凌枢眼睛半睁半闭,冲着她笑。

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岳定唐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傻逼。

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许多时候,人总以为命运是无意为之的偶然。

但若干年后,他们才会发现,其实都是冥冥之中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