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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你小命一用。

焰城近海,轻舟之上,秦长歌低声如呢喃,却如惊雷响在司空痕耳侧。

司空痕霍然回首,秦长歌已经在他耳侧低低说了几句话。

目光一闪,司空痕眨了眨眼,秦长歌微笑的看着他,对他的谨慎小心十分满意。

然后转头,向着白渊,冷笑着举起装上霹雳子的弓弩。

水镜尘划船加快,白渊一返身,进了船舱,大约是想好好护在女王身边。

司空痕突然向秦长歌扑了过去,一把搡开她手中弓弩,霹雳子铮的一声弹射上天,划出一道笔直的黑线落入水中,再次炸翻了一堆鱼。

秦长歌大怒,拂袖挥开司空痕再次举弩,司空痕一跤栽倒甲板上,骨碌碌滚出好远,却立即悍不畏死的再次爬起,踉踉跄跄的扑向秦长歌手臂。

秦长歌一脚将他踢开,重重撞在船舷上,司空痕一仰首,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软瘫在地,被晃荡的船身一摇,滚到了秦长歌脚下。

“铮!”

琴音突起。

自前方白渊座船船舱内传出。

轻盈绵邈的琴音,低徊宛转,柔而不弱,在波浪迭起四散殷红的水面飘散开来,再缓缓传入静默聆听的人耳中。

那些牵念……不舍……信任……悲伤……无奈……告别……一丝丝一缕缕都化在了空谷幽兰似的高远琴音里,恍惚间足踏空山,满山桂子正落,而明月下一朵香兰,正静谧着收敛蕊心。

一阵静默,随即,一曲箫音突然生自海上,扶摇而起,直上九霄,在苍穹星光之间游弋,箫声中亦满满不舍悲伤,却比琴音多了几分郁愤悲凉。

海风突然静了静,层云突然低了低,鸥鸟无声自水面掠过,激起月华般粼粼的波光,波涛尽头,绵延无际的水岸在即。

这一刻万灵沉寂,聆听琴箫相合而心事尽诉。

滚倒地下的司空痕霍然回首,颤声道:“挽岚在告别……她在向谁告别……啊不不是我……她不成了……不,不!”

他全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地、打算做什么,挣扎着便要爬起,秦长歌立即一脚将他踩住,传音怒喝:“她马上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是你敢乱来,我立刻就叫她死!”

不待司空痕回答,冷笑一声,秦长歌第三次举起弩箭,平端向着白渊的船舱。

司空痕大喝一声,一把拽住秦长歌的靴子,用脑袋向她腿上一撞。

秦长歌猝不及防被撞得身子一歪,随即定住,手中弩箭一颤,霹雳子电射而出,角度微微歪斜,射向了白渊坐船的船首。

水镜尘突然飘身而起,掌中“气桨”忽然化成一道柔软的白布,和先前秦长歌一般,四面不靠的包裹住了霹雳子,然后反掷回来。

秦长歌突然抡起司空痕的身子,半空里迎上霹雳子!

“轰!”

两船之间,半空里炸开人体,一刹间爆开艳红淋漓的血色之花,黑烟滚滚里,碎肉和白骨如千万瓣绽开的花丝般四散激飞,掠出深红的轨迹,随即纷纷坠落深蓝海水,漫天里下了场血肉雨。

琴音突裂,戛然而止。

极度巨响后一阵极度寂静。

“啊!”

前方船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喝,竟是白渊的声气,声音里不仅有痛苦,还充满悲伤愤怒,只听那声音,便觉巨大的疼痛扑面而来。

一直在亲自掌舵的水镜尘霍然而起,回身匆忙一瞥间面色大变,然而竟不再过去,而是横剑一甩飘身而起,直直向前方水面掠去。

他掌中白光一闪,划气成舟,在脚下铺延成了薄薄的一片,分水破浪,直向不远处水岸边一艘船奔去。

秦长歌厉叱:“给我拦!”

哗啦水声连响,水岸之边,秦长歌早先埋伏待用的精通水性的凰盟护卫分浪而出,黑色水靠的身体游鱼般在水中一转,已经齐齐包围了水镜尘。

而秦长歌那边早已在爆炸的那一刻已经放下小舟,秦长歌飞燕般点过小舟,直扑已经停下来的白渊座船。

将至而未至时,座船之上突然门帘一掀。

出现的是捂着胸口摇摇晃晃的白渊,他指间鲜血奔流,将一身淡金衣袍尽染。

他手中拖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垂着臻首,一头青丝月光般倾泻下来,她一直在咳嗽,拼命咳嗽,捂在嘴上的手指,又长又尖,闪着青紫斑斓的光,隐约还有殷红的颜色,仔细一看却是打磨得极为尖利的弹琴的珐琅甲套。

白渊不看即将到达的死敌秦长歌,不看弃他而去的战友水镜尘,只是死死盯着那女子,一遍遍轻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女子低低咳嗽,始终不曾抬头,伏身的甲板之上,有淡淡的粉红的血水洇开去。

她指甲紧紧扣着甲板,慢慢道:“……你灭我国、杀我军、现在、又害死了痕……我……报仇……”

白渊踉跄一步,如同再次被重击,撞上船舷,束发的发带被勾住,白渊霍然一甩头,淡金发带悠然飘开,满头黑发飞扬而起,遮住了这一刻他痛极崩溃的眼神。

“原来……你都知道,原来……你恨我。”

“不……”女子低低喘气,埋首血迹之间,似乎再也无法挣扎得起,“……最近……才想明白。”

幽黑狂乱,宛如烈火深渊的眼神突然一凝,白渊目光里的火刹那聚拢了来,化为两盏幽碧的灯,灼灼的盯着柳挽岚,“那你……以前……有没有爱过我?”

他吃力的一字字道:“你……刚才以琴音诉心曲……我不会听错,不会听错……”

他突然大声狂笑起来,笑声比那被海风吹得四散的长发还要纷乱,在水面之上遥遥传开去,震得明月黯淡,震得波浪惊起,震得更远处的群山都在不断颤抖,发出空洞悠远的回声。

然而那笑声,笑到最后,竟至完全没有了声息。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原本可以永永远远的守下去,却因为他贪心的想要得到更多,最终全部失去,如同此刻胸膛中流出的鲜血,一旦奔逝,永不可追。

……这一生癫狂半世守护,都化作这离海支流万千滔滔逝水,一生里最后一次琴箫相合,到头来却成了她暗含杀机的告别谶言。

那朵珍重开在掌心多年的花,末了,却在蕊心里酿出了带毒的汁,结出色彩斑斓气味芳香引人采撷的果,等待他一往无回的咽下。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终至烧手。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聚时,果报还自受……

白渊笑至无声,胸膛上的鲜血却已渐渐凝结,其实柳挽岚攻击极准,正中前心,这个纤纤娇弱的女子,之所以认得人身要害,还是他为了她的安全,亲自手把手教她的。

只是她毕竟临近弥留,气力不济,虽攻击的是要害,杀手也未能彻底。

然而那仍旧是永生难愈的重伤。

伏倒血迹之上的女王,却突然对白渊招手,她颤颤伸出的手指,在风中勾勒成一个无限娇弱的姿势,宛如月下最后一朵幽兰花,即将萎谢。

她低低道:“我……告诉你……”

白渊疼痛的看着她,慢慢俯下身去。

她一生的最后一句话,会是什么?

白渊满心里烧着带血的火,一寸寸辗转过那些无辜的血肉,所经之处遍野燎原,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狠毒的折磨,每一个动作都是拆骨裂肤的酷刑。

然而他还是慢慢凑近那女子,那般凄凉的希冀……她的最后一句话,他想听……再不听,此生也将再无机会……

柳挽岚突然跃身而起。

以一个垂死之人积蓄良久最后能拿出的全部力气,死死抱住了白渊的身子,随即往船下一跃!

“夫死,我共亡!”

刹那间白渊的手已经按在了她的后心。

刹那间白渊的衣袖振了振,已经搭上了身侧船身。

然而他突然放开了手。

海风流荡,柳挽岚抱着白渊,翻翻滚滚着落下去。

那一刻快如闪电亦慢如缓行。

白渊和柳挽岚在下落。

小舟上秦长歌霍然抬首,立刻身化流光,掌中长剑白练飞卷,自下而上直直袭向半空中白渊前心。

剑出,剑没!

长剑没入抱着柳挽岚的白渊前胸,穿出一个血雨纷飞的洞,秦长歌并不撤剑,连人带剑直撞过去,巨大的充满仇恨的撞击力,将白渊身子穿在剑上带得向后飞起,离开柳挽岚下落的身子,咚的一声撞到船身。

嚓!

剑抵白渊,飞越长空,再没入船身一半,生生将白渊钉在船帮上。

秦长歌悬于半空,挂在自己的剑柄之上。

鲜血奔流,顺着剑上沟槽,倒流进了秦长歌衣袖之中,瞬间将她素衣染红,秦长歌却只在笑,悲凉痛快的笑,她一仰头长发飞散,声音在海面上远远传开去,“你以为她会说,她爱过你?你以为她最后那曲,是在向你诉说离别?白渊,你这样的人,怎么配?”

海风呼啸,吹起被钉住的那人的黑发,那遮面的带着鲜血的发,锦缎般缓缓展开在船舷上,四散飞舞,犹如一面迎风猎猎的旗帜。

然而谁生命的大旗,即将永久降落,再无升起之日?

远处的晨曦隐现微白,刹那间明光渡海,耀亮那人最后的容颜。

第一抹阳光自天奔下,射上以殉道者姿势钉在船身还未死去的白渊,那天神般的眉目明灭在万丈朝阳里,依旧十万里江山郁郁青青。

他俯视秦长歌,最后淡淡展开一抹笑容。

“秦长歌,你很开心么?”

他神情睥睨而又怜悯。

“其实,我们都是被自己信仰并追随的人所毁灭。”

他轻笑,绮丽染血的十万里江山,瞬间被那男子流转氤氲的华光笼罩。

“……大家都一样。”

舟船开始缓缓下沉,水镜尘临去前那一剑,将船捣穿,水渐渐漫了进来,整座船即将沉入这异国海水之中。

连同那些永生纠缠的爱恨,一世追随的疯狂,倾灭繁华的痴心,孤注一掷的毁灭。

以及那些也许永远没有答案的疑问。

她爱过他否?他得到她否?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去与敌共死,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最后那刹放开了手?

秦长歌立于舟上,看着白渊渐渐随船沉没,犹如神祗最终献身于其信仰,随自己守护过的城池共同倾覆。

黑发金衣,消失不见。

碧水茫茫,司空痕扑倒水中,他并没有死,被抡起砸上霹雳子的,只是先前秦长歌抓获的一个俘虏而已。

他滚倒的那一刻已经被偷梁换柱,而白渊隔着船舷,是不可能看见秦长歌脚下的动作的。

秦长歌要的,就是在女王面前,“杀”了她最爱的人。

当女王以为王夫已死,失国失家再失爱的她终于爆发,挣扎着操琴而起,伪作向白渊诉情,引他举箫相合,再以力不能支的一个裂音,使对她心心念念的白渊俯身相护,流光一瞬利锋乍起,珐琅指甲尖利如十柄匕首,深深扎入了自己一生倚为长城的重臣的胸膛。

那一刻抓裂的,不仅是血肉,更是白渊多年深情的守护,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情分缘系。

柳挽岚,到得最后,必已心境森凉如死。

他爱她,所以毁了她,这段时日的千里辗转,纵使重病缠身,她却并没有失去思考之能,当那么一个深冷的彻悟逼近来,她亦情何以堪?

就这么,一起结束了吧。

她抱着白渊落船那一霎,司空痕已经扑了出去,然而他水性却不甚好,在水里扑腾来去几欲淹死,秦长歌命人将他拎出来,并在四周寻觅女王的尸首,却遍寻不着,这里是通海之水,今日尤其风急浪高,流动翻腾,人落下去,再找到的可能性很小。

最终凰盟护卫只在水下捞到了一件披风,那浅紫披风在深蓝的海水中悠悠飘荡,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人,然而也只是一件她的衣服而已。

染过佳人香泽,遮过佳人玉肌,从此再也不能接触佳人体肤的,遗物。

司空痕抱着那湿淋淋的披风,留给了秦长歌一个萧瑟绝望的背影。

秦长歌注视茫茫水面,恍惚想起这位当年和自己并称“绝巅双姝”的名动天下的美人,竟然从未曾和自己照面,当她重生,她却死去,临死前船头浮光掠影一霎惊变,她始终未曾看清她的容貌。

一对绝世丽人,终无相见之缘。

而离海海水流动不休,将他和她的尸体同时卷入,那些恩怨爱恨,同葬海底。

也许,这正是她自己的选择——为司空痕和东燕报仇,陪白渊永久留在这深海之渊。

秦长歌仰首,海天之上,突然展开一幅画卷,那是嶙峋山崖,明月西沉,淡金衣袍的男子立于崖巅,微笑对那少年打扮的女子道:

“人生最得意处,莫过于享受这般坠落之美。”

白渊。

我们都是红尘逆旅中挣扎的男女,坠落在命运森凉的棋局里。

水镜尘发觉自己有很多机会脱开凰盟护卫之水阵,但是每次都在即将突破的一霎,身子一麻。

明明前方不远,就是可以靠岸的港口,可是却如隔天涯,难以企及。

水底,似乎隐约有些奇怪的游鱼,不断攒动着向他冲来,虽然不怕那东西,但是却多少影响了他的突破。

他自小生长于南闵山谷,虽懂水性,却并不算十分精通,而这次围捕,却抽调了焰城本地的凰盟中人,这些在水边长大的下属,早早被精明的祁繁选练了水中阵法,在水中如同陆地,分波逐浪,灵活如鱼,所以明明武功和水镜尘相差甚远,居然也利用地势和阵法,困住了他好一阵子,给秦长歌争取了时间。

秦长歌给他们的任务就是,不用想着伤他,拖上一刻就好。

水镜尘涉水而战,掌中气剑光芒吞吐,每次将要捅穿某个敌人,对方便游鱼般的躲开去,利用水的流动性,身法比在平地上快速许多。

心底隐隐生了焦躁,水镜尘微微回首看着那沉没的船——白渊已经死了吧?

这个人……居然也会死。

他早早就认识了他,明明比自己小的白渊,却深沉聪慧得令人惊叹,最先和他提起水家积弊已深,不破不立的便是他,也是他,在他满心筹划另建猗兰,却苦于财力不足的时候,慨然相助,猗兰之建,早就开始筹备,所耗财力着实惊人,若非有一国国师倾力相助,以他那点时间,还有那许多牵绊与不便,是断断建不成的。

当然,他知道白渊这个人,断然不会做没有回报的事,聪明人的交往是很简单的,他问他,你要我做什么?

白渊当时对他一笑,轻描淡写,“杀个人。”

当他知道杀的是谁的时候,他颇为惊异,当他真正去杀人的时候,他更加惊异,千里之外的白渊,是怎么能掌控狂傲不羁的玉自熙?怎么令深情出名的萧玦去挖自己皇后的眼,怎么利用各方势力,布就森严无缝之网,将那个纵横天下号称第一的女子,牢牢罩在其中的?

更奇妙的是,那还是一场没有后患的暗杀,居然能令西梁皇帝不去为皇后报仇。

非对秦长歌、对西梁局势、对西梁高层相互之间利益关系了解掌控到非常透彻的程度,是不能布出这样的局来的。

白渊是怎么知道那些深藏在城府深沉的贵人心中的隐秘的?

当一个人掌控人心,计算到这般精准的地步,那样的人还是人?

他因此心生寒悚,不敢背离白渊,毕竟他的事业,确实也得他之助,白渊这人,对敌人狠,对朋友却一向不错的。

南闵之灭,新猗兰因为他及时抽身得以保全,白渊找到他,要他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他不是不犹豫的,如今局势已经不同了,西梁气焰正烈,气势雄大,得罪狠了,难保不会导致他费尽苦心新建的猗兰再次被毁。

然而白渊只是淡淡一笑,问他,“水老先生遗体可安置妥当?”

他当时便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采苢剑法是水家禁忌剑法,原本早就毁去,却在水家先祖密室的棺木下还有一份石刻,那里是水家子弟的禁地,据说但进石棺密室者必死,父亲却在生前潜了进去,拓印了一份秘笈出来。

随即父亲便果然开始生病,他赶回去的时候,父亲只来得及将剑法传给他,临死前父亲说密室里有尸虫,自己想必已经染上,他当时灵机一动,想着那东西着人即死,当真是最好的武器,于是便想将父亲尸体带着,当时猗兰将毁,他要走水道离开,为了保存尸体,他把父亲挖空了内脏,用油布严严包裹,到了新猗兰后,他一直在想办法引出那深藏在尸体皮肤里的尸虫,却也一直没有成功,这是他最大的秘密,白渊却又是怎么知道的?

隐约间突然想起,水家先祖密室棺木下有采苢剑法石刻这件事,水家子弟以前无人知晓,父亲是怎么知道的?

谁告诉父亲的?

这般一想,寒意便流了全身,他看着白渊,就像看见一条盘踞阴暗之中,代表惑昧的神兽魍狐。

于是有诡镇之战,于是有焰城接应。

前方黑影交错,阵法将转而未转,一刹间出现了极小的缺口。

对寻常武林高手来说那缝隙根本无法攻破,看在水镜尘这种天下有数的高手眼里,却等于一个巨大的出口。

水镜尘指间剑气一转,凝双戟之形,掠波而来,激飞水浪,分拍那正在交错的身形。

一人的身子歪了歪,瞬间滑了过去,只是这一歪便够了,水镜尘御剑而起,身形一侧,已经流云般的越过那人身侧,顺手反手一剑,捅入那人后心。

血光飞溅,那人吭也不吭仰身栽倒,身下一片碧蓝的海水顿时鲜红,那群一直跟随水镜尘脚下的怪鱼立刻疯狂的扑过来,挤挤挨挨如蛇般绞在一起,拼命撕咬着那人的尸体,却因为滑腻的水靠而无法下口。

那人鲜血落了几滴在擦身而过的水镜尘身上,水镜尘头也不回的前滑,阵法已破,前方就是沙滩,只要上岸,不再受水中无法发挥的影响,他便可以脱身而去,从此再不受任何挟制。

前方就是浅水,洁白的沙滩一线铺开,水镜尘的微笑也洁白纯净,圣洁如莲。

脚下突然一麻。

如同有人轻轻抽了一下腿筋,腿下一软,水镜尘大惊——身边明明没有任何人!

一俯首,却看见一条状如黑蛇,却比蛇身粗了些的长形怪鱼,从他足下窜出,滑腻的身子一弹一跳间便到了他膝盖,粗长的尾巴一甩,突然就甩上了他的衣袖,随即便试图往他袖囊里钻。

水镜尘立即振袖,将那鱼远远甩了出去,甩的时候觉得手臂又是一麻,细看却没有伤口,他皱眉看着衣袖,突然想起先前出来时,将原先放在玉盒里的采苢剑谱匆匆装进袖囊,刚才又沾上鲜血,隐隐想起父亲曾对自己说过,没有经过培养和唤醒的尸虫不是随时都会染上人身的,但是遇上鲜血,却是大毒,中者浑然不自知,而体气异常,但那异常也不是人能闻得见的,却对海中异兽别有吸引——难道,难道……自己一直在找却没找到的尸虫,并不在父亲的尸体内,却在那剑谱上?

这一想浑身彻骨冰凉,身子不由一僵,而身后,已有轻笑传来。

熟悉的,清脆的,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讥诮和寒意的笑声。

水镜尘心里一沉——这该死的怪鱼,终究害自己迟了一步。

眼前突然一阵明光飞越,逼射过来,水镜尘仰首,看见天际朝阳渐起,将晨雾渐渐烧化,化为一片灿烂的金光,金光尽处,层云尽染,起了一片妖艳灼烈却又层次分明的红,水面上掠过一道锦带般的玫红色耀目光波,从万顷烟波尽头一直延伸到脚下。

又是明媚的一日啊……如此灿烂却又如此黯淡。

心里,忽然起了丈夫生不逢时的苍凉,一生里壮心不改,却总在为人所制;,水家圣人光芒万丈,却不敌白国师反手风云;重建猗兰历尽艰辛,到头来却很可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而此刻,沧海之上,姓水却水性不佳的自己眼见海岸在即,却被那人那鱼绊住无法再进一步。

身后传来气流的涌动声,无声无息的接近,随即四周敌人齐齐抬手,各自吞了一个药丸。

水镜尘长啸一声拔身而起,然而身下那一片海水刹那间便成了深紫之色,凝而不散,并且随着他脚下光剑移动而移动,始终盘旋在他身周一丈方圆。

不用看也知道这东西不能沾的。

身后语声传来,悠悠带笑,“这东西,平地上没用处,专用于水中,只要有水,三日之内都不会消散,三公子,今日你注定要在水面之上,蹈舞至死了。”

立于轻舟上的秦长歌陶醉的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欣赏的姿势,“地面上我不是你对手,用什么花招都未必困得住神通非凡的水三公子,但是现在,我累也累死你。”

她一招手,更多凰盟护卫跳下水去,阵法布了三层,水镜尘冷笑,忽然衣袖一拂。

衣袖间似有若无一层淡淡粉色烟雾瞬间消逝,清艳宛如桃花瘴。

秦长歌远远坐在船头,闲闲挥着衣袖笑道:“水公子,今天风向不对啊,而且,你看,你的玩毒花招虽多,但是毒只能飘在风中或水面,而我的人,穿得是很拉风的。”

所有的下水的凰盟护卫,都穿着涂了油的鲨鱼皮水靠,戴着秦长歌一到焰城就命人赶制的仿造的简易潜水镜,他们水性极好,深潜水下,水镜尘布在空气和水面中的毒,对他们是没有用的。

水镜尘当然也可以潜入水下,避开那团阴魂不散的紫色,然而水下作战,采苢剑法施展不开,他的功力也会大打折扣,再说他又能潜水多久?重重围困的敌人,可以轮流换气,自己却不可以。

最关键的是……刚才那被鱼猛冲着要钻入的左臂,突然起了一阵僵麻之感,随即一阵森凉的气息自指尖向下,缓缓逼向肺腑。

身前,刚才突破的缺口,因那怪鱼一霎的阻拦,再次合拢,较之前更加三层。

大阵之外,轻舟之上,那个前世死于他手的女子,迎风负手而立,看过来的神情,不死不休。

水镜尘目光越过她,遥遥抬首,看着水面之南,那里,新猗兰默然伫立,水家子弟却已人丁凋零,而自己,只怕也将永无回归之日。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万事云烟忽过,英杰终遭末路,这可怖的命运,是从什么时辰开始,讥嘲了自己父子的贪欲,布下了那般险恶的局?自己那般茫然堕入却不自知,这些年的努力和雄心,到头来却是为自己掘了墓地,那些弃情绝义的挣扎,最终却将自己推入死亡的眠床。

耳边风声烈烈,宛如父亲的叹息,水镜尘一剑拨开前方刺来的分水刺,剑光一涨,那人胸腹破裂落入水中……突然想起父亲大开的胸腹,那夜烛火之下自己轻轻捧出他的内脏……水家老家主,死得尸首不全。

一转身,踢开身后一柄短剑,短剑荡开去,和另一柄分水刺撞在一起,粉碎的声响清脆,宛如小妹的笑声……小妹……那日她哭泣着跪倒在地,死死牵着他的衣袂,而他轻轻伸指,一划。

袍角断裂。

“此刻你若背向而行,你将永远不再是水家人。”

小妹哭倒在地,他最后看她一眼,抽身而去。

那一眼是最后一眼,他心中当时已清楚的明白,却依旧将她攥紧的袍角划开,给了她一个悠悠落地的结局。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一路上的荆棘,扎刺于人身隐伏不发,直到此刻方才汹涌而来。

水镜尘微笑着,依稀还是当年暗香浮动惊为天人的圣洁笑意,云蒸霞蔚的朝阳之下身姿如梨花飘舞,于那团深紫之上翻腾起落,身侧白光如练剑气点点,在碧海之上绽开繁复绮丽的花。

点、戳、劈、砍、拍、刺、迎着那些永远死不完的黑衣护卫和那个神出鬼没时不时惊电而来的女子,忍受着左臂上一线缓缓上升的麻木,左臂不能用换右臂,右臂不能用换双腿……无穷无尽,无止无休。

既然不过幻梦一场,说不得,便拼了也罢了。

乾元六年三月十二,东燕国师白渊于离海支流之上为情所陷,中剑沉海。

乾元六年三月十三,水氏家族掌门人,号称圣人第一的水镜尘,于离海支流口岸处被秦长歌旋水大阵围攻,更兼身中剧毒,却力战不倒,一日夜间连杀凰盟护卫近百,伤秦长歌,最终真气耗尽跌落碧水,力竭而亡。

白渊葬于海渊,水三死于水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