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文小说 > 都市小说 > 咆哮 > 第二十七章 追忆(下)全文阅读

第二十七章 追忆(下)

出了房门,围观的左邻右舍分出一条路来。好些不忍心的婆姨都在出声相劝,林震南却只是闷头向前走,对旁人一眼不看。几十个看热闹的人当中,有那么几句对话深深钻进了他的耳朵,像针一样刺得心头滴血。

“这算是哪一出啊?平时也没见老林跟谁说过半句重话,怎么对家里亲戚狠成这个样子?”

“你不懂了吧,其实拆穿了就是个屁大的事情。两个小鬼下午到王歪嘴头上拔毛,人家保卫科老罗是王歪嘴的姐夫,能不管么?晚上就急急忙忙挎着家伙,过来找场子啦!这个老林想把儿子弄进保卫科不是一天两天了,当然不敢罗嗦。”

“唉,就算伢子偷了东西,让老林脸面上过不去,他这么做是不是也太绝了一点?”

“老罗指到谁,不是贼,也是贼了。再说,你以为姓林的拿这门亲戚当回事?恐怕早就在等机会,弄走这家讨债鬼了......”

讨债鬼。

直到带着母亲和弟弟走出矿区,来到荒废的水泵房里升了火堆,暂时扎了窝,林震南还在想这三个字。

自己这一家,究竟讨了谁的债?那个的确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二叔,要不是贪了家里的一点薄产,会巴巴地从湛阳赶到沧州去,劝母亲卖牛卖田?

“你们都冤枉老子,老子没偷......”林定北直到睡着了还在叫唤,咬牙切齿个不停。

林震南脸色木然,帮他掖好了被子,抖开了另一床破破烂烂的棉被,又走到母亲身边,“姆妈,你困了么?我铺床给你睡好不好?”

“小南,你阿爸要回家了,去烧点水吧,他不能泡茶又要骂人的。”妇人抬起一双鸡爪般古怪蜷曲的手掌,用脸庞去挨擦一直没有撒过手的几件男人衣服,神态中透着爱怜,“阿爸脾气不好,你乖乖的听话。”

“阿爸死了,你别再多想了。”林震南在跟王歪嘴、远房二叔等人说话时都是平平淡淡,这一刻对着生母,语气却大显森厉。

“囡囡,你傻了么?你爸爸马上就要回来,小心被他听到。”妇人抬起头来,火光下只看到满脸皱纹,满脸愕然。

林震南僵了很久,看到母亲的鬓角白发又多了好多,又把目光落在她的残手上,不由心头微酸,默默地服侍她睡倒。

油纸包来的那些锅巴,在离家的路上已经被母亲和弟弟吃完。和以往不一样的是,空空落落的肚子并没有太过折磨林震南,因为那里正被一股沸腾的东西所填满,再也没有半点空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丝丝秋雨从天穹中飘落,延绵在荒芜原野上。

夜很冷,冷得像是人心。水泵房很快被抛在了身后,林震南像头灵巧的山猫,穿过大片农田,披着雨水摸向了下午去过那个井口。

由于工资性质,王歪嘴带着家小住在井口的一幢水泥房里,这一会窗户的灯正亮着,传出男人们的划拳声。

“姐夫,我敬你一杯,今天多亏了你......”王歪嘴在大着舌头嚷嚷。

“只要老子还干一天保卫科科长,在矿上就没有人敢在我面前学螃蟹走路!那些沧州佬算个什么东西,别说是弄根电缆上他们家去,真要是搞得老子火大,直接搬个几箱工件铺在他们床底下,到时候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了。”另一人冷笑,紧接着又传出好几个附和声。

林震南亲耳听着老罗肆无忌惮地承认做过手脚,全身的血一下子就涌到了头顶,却依旧站在门外的暗处一动不动。十几分钟以后,眼看着一个高壮的身影推门出来,哼着小调摇摇晃晃地走向几十米开外的茅坑,他才悄然跟了上去。

一把筷子很难被折断,一根筷子则要简单地多。

林震南记得父亲还在的时候,曾经这样告诉过自己,虽然对他的恨从来就没有淡化过,但毫无疑问,正确的道理就应该被正确利用。

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茅坑几乎都是一个模样——简陋的破屋,埋在地底只露出沿口的大缸,搭在缸口上的两块长木板,以及满地臭烘烘的、找不到站脚地方的手纸污迹。

等王歪嘴进茅坑有了一会,林震南这才捡起地上的半截尖砖,跟了进去。借着路灯的光亮,他一走进去就轮圆了胳膊,想要给对方的脑袋全力来上一下。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会闯下大祸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想看到血飞起来,喷出来,好把所有的屈辱愤恨洗刷个干净。

这一砖却在半途中僵住了,没能砸下去。

茅坑里有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林震南不能确定,此刻横架在茅坑板上的王歪嘴是不是还能够算人。

很显然,王歪嘴还活着,只是被某种诡异的力量卸脱了骨盆,从鼠蹊处起向后折拗,两条腿平行地贴在了背后,脚尖直伸到肩头。同样向后卸脱的手臂,让他看上去几乎就是张方方正正的骨牌,哪怕就是用刀去划,也不可能有这样标准的尺度。

夹在双脚当中的脸孔已经变形了,王歪嘴的一张血盆大口更是歪得可怕。林震南知道人的头骨是没什么缝隙的,发大水时常有些古坟被冲垮,白花花的骷髅头像个紧密结实的硬球,让小孩子们踢上好多天都不会破裂。可现在王歪嘴的半边脸确实都塌了,左边眼角斜斜往下吊着,从天灵盖到下颚像是分成了两个不同的个体,一部分还是原样,另一部分却软得再也抵抗不了地心引力。

“出去讲话,这里的味道可不怎么样。”站着的那人打了哈欠,懒洋洋地说。

林震南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前噩梦般的情形让他全身的寒毛都在竖起。王歪嘴后脑枕着茅坑板,眼珠子乱转,嘴角边口涎长流,完好的那半边脸上带着惊恐至极的神气,却偏偏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怎么,怕我吃了你么?”那人走出茅坑,等了一会,低声开口。

林震南已经看清他蓬头垢面,大概四五十岁年纪,正是白天碰上的那个醉汉。先不说对方到底想干什么,对自己有没有恶意,眼下唯一的出路已经被堵上,不出去自然是不行的。

等他到了外面,那醉汉也不作声,走到了较远处的路灯下面,回过头来冷然乜视。

林震南见他不用正眼看人,眉宇间的轻蔑神色俨然就跟远房二叔、煤窑工头那种势利胚子仿佛,忽然把心一横,大踏步走到跟前,“叫我干什么,要打架吗?”

“还打?这一个月里面,你大大小小也打了十几回架了,难道就不累?”那醉汉嘎嘎怪笑,“还是你打算把矿上的大人孩子都打遍了,才肯金盆洗手?”

林震南难得去学校上几堂课,整天除了想尽法子弄钱养家以外,唯一的爱好就是在小煤窑上跟矿工借些破破烂烂的武侠小说看。眼下听对方这样说,知道是在讽刺自己冒充江湖好汉,不懂得天高地厚了。

“我做什么,不用你来管。”他低了头,却把捏砖的那只手背到了背后,尖角仍是朝前。

那醉汉眼角瞥见,笑了笑,变戏法一样摸出瓶高梁酒,咕嘟嘟猛灌了两口,跟着摸出几颗炒花生剥了,扔进嘴里大嚼,“打架的事情可大可小,也就不提了。上个星期六晚上,你翻墙摸到刘大鼻子家里去,往水缸里扔毒狗的三步倒,算是要灭人家满门么?”

林震南全身一颤,霍地四下看了看,神态里流露出来的竟然不是惊恐,而是成人才会有的狐疑阴狠之色。

“有意思......”那醉汉察言观色,挑了个大拇指,啧啧叹息,“半大个孩子,难不成又动了杀人灭口的念头了么?跟你比起来,我算是甘拜下风啦!”

“我见过你几次,你不是矿上人,怎么知道我的事情?”林震南抛了砖,脸上阴晴不定。

“嗯,这就不对了。就算是犯了天条,既然谁也没当场摁住你,事后就得来个死不认帐,半点口风都不能透。像这样一套就被套出来的,可不算聪明。”醉汉没有正面答话,只是晃了晃酒瓶,看着残酒发呆半晌,才慢悠悠地说,“就凭你在矿上的那点德行口碑,要不是刘大鼻子家的那口缸后来裂了,漏光了水,你们家的饭桌上可就得少摆双筷子喽。”

“我等了好几个月才下的手,他家要是真的出丧,谁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林震南虽然弄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却知道必然是他动的手脚,才从鬼门关前拉回了那家人的命。

“到底刘大鼻子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恨他?我跟卖酒的小店问过,他好像是你弟弟的老师啊!”醉汉有点好奇。

林震南迎上他的视线,冷笑:“他说给我弟弟补习,进了门以后见家里没人,就想往我妈的床上爬,被我碰见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然也早通人事。那醉汉一怔,已经明白原来是衣冠禽兽撞上天生煞星,一个歪念差点招来了杀身大祸。

与此同时,王歪嘴家的门被推开,保卫科老罗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远远望见这边两个身影,先是愣了愣,然后扯开嗓子大喊小舅子的名字。

醉汉连头都没回,仍然凝视着林震南,咧嘴笑了笑,“老婆可以再娶,娘就只有一个,你为了这事想杀人,也不算太难理解。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人家又不是全家一起来惹你,你凭什么下了绝户的毒手?”

林震南掠了眼王歪嘴家门前,往暗处缩了缩,眸子里的光芒亮得可怕,“我姆妈虽然疯,但也晓得名节是什么,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弟弟那么小,又怎么活得下去?大叔,我书读得少,什么都不懂的,只知道人家打我一巴掌,我得去打还,今天打不过,总有一天能讨的回来。碰上好心的叔叔婶婶,送我家半斤米面、几个鸡蛋,我也都记着,等再大些还他们人情。姓刘的这样干,等于是在把我们一家往绝路上送,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他?”

那醉汉眯起了眼,不置可否地打量了他很久,才说:“我不太明白,别人为什么就偏偏喜欢欺负你们家。”

“我们没钱没势,连饭也吃不起。”

“你们为什么会没饭吃?”醉汉继续问。

“因为没有活做......”林震南不自觉地皱起了眉,眼前这人就算是吃公饭的,问了这么多废话后也该动手抓人了。

那醉汉看出了他的不耐,慢条斯理地竖起右手食指,“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矿长做不做活?”

林震南目瞪口呆,再也答不出一个字来。

作为煤矿上最大的领导,矿长自然算是有活做的。可在他的印象当中,湛阳的矿长老孔从来都定格在一个画面里,从来都是一种形象——挺胸凸肚地站在食堂门口,红着脸,醉眼惺忪地用筷子夹块肉骨头,喂他家那条叫“黑狸”的大狗。

那骨头总是很大,上面的肉好多,每一次弟弟见了,口水都哗哗地流。“做人还不如做狗”,是弟弟曾经认真说过的一句话,为了这个,林震南还赏过他两记爆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醉汉仰起脖子喝光了瓶中酒,闷头叹了口气,“世间这么大,就算老天有眼,又怎么能看得过来。”

林震南见他自顾自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而茅坑那边正传来老罗惊怒交集的高喊,顿时想也不想地转过身去,就要开溜。

“在你的心里,也一直是不服的吧。”醉汉在身后淡淡地说。

林震南顿住了脚步。

保卫科的大小喽啰已经随着老罗的呼喊冲出门外,到茅坑里把王歪嘴抬了出来。这块折叠的“人牌”在被架起时,完全像条从尾梢抖散了骨节的蛇,脑袋耷拉着,每一寸肢体都“咔咔”地发出响动。

井口的夜班交接时间已过,空荡荡的找不到半个矿工,不知名的醉汉和林震南显得极为惹眼。早就在对这边张望不休的老罗忽然怒吼了一声,把手按在腰间的武装带上,带着几个人直冲了过来。

“干什么的?是不是你们对我小舅子做了什么手脚?”地方保卫科的枪械配备几年前就被取消了,老罗却仍旧把空枪套每天别在皮带上,里面斜拖出一根大红绸布,这一刻它正飘扬得跟主人的喊话一样煞气十足。

“自从第一次看到你跟其他小鬼放对玩命,我就知道照这样下去,你不是惹出大乱子,就是被更横的活活捏死。”醉汉仍旧直视着林震南,眼神隐约变了一变,“我小时候的脾气跟你差不多,要不是命大,现在又哪能站在这里。”

“你是我什么人,又凭什么管我的事?”林震南的语气依旧冷漠,“不想被电警棍捅死的话,还是快走吧,罗阎王他们会活扒了你的皮。”

醉汉大笑了起来,扭头斜了眼越来越近的保卫科众人,“喂,你们几个,我在跟小家伙说话,不要过来罗嗦!”

充耳不闻的老罗正习惯性地在拔那把永远也拔不出来的枪,嘴里的喝骂逐渐变成了对手下的临时分派,俨然是一副捉拿嫌疑人的架势了。

醉汉哼了一声,把目光投回到林震南身上,“你有脾气,有骨气,我很喜欢,但这些还不够。天底下狼吃羊,羊吃草,人呢?最喜欢的就是吃人。等到哪一天,你身上有了另外一种气,才能好好过活,不被别人吃掉。”

“什么?”林震南没听明白。

“我说的是,‘外练一层皮,内练一口气’的气。”那醉汉悠悠地吸了口夜风,似乎有点酒劲上头,一只手扶上了路灯灯柱。

就要扑到跟前的老罗站住了,按他的吩咐从其他方向包抄过来的保卫科干事全部僵在了原地,就连沉稳早熟得不像个正常孩子的林震南,也在这个瞬间完全呆住。

碗口粗的杉木灯柱像是蜡捏成的,正在醉汉蒲扇般的大手下变形,仅仅就这样一抓,一拧,木屑迸裂的声响就密密麻麻炸成了一片,手掌所按的那截柱体立即开了花,整根灯柱跟着慢慢倾倒。

“茅坑里那个家伙是我弄残的,我拆了他半身骨头。要抓人的话,赶紧吧。”醉汉冲着老罗龇牙一笑,笔直倒下的路灯砸在后方,四周沉暗下来。

“怎么,还要我一个一个请吗?”见所有人都不动,他皱了皱眉,卷着裤脚的长腿抬起,踢出。

路灯旁边就是从井下一直铺到地面上来的铁轨,随着“当”的闷响,一辆自重超过两吨的铁矿车如同忽然厌倦了轨道的束缚,发了疯般翻转着跟头飞起,满载的原煤在空中泼洒成了大片乌雨。

轰的一声,矿车落下,十几米开外的一间工棚整个垮了。

还敢留下来的就只有林震南,老罗在惨白着脸退走的时候,叫着一口一个亲爹。湛阳的练家子从来都不少,他自己也练过几天形意,但像这样的怪物,无疑已超出了人类范畴。

“会不会喂猪?放牛呢?打稻插秧,犁田耕地,这些都成吧?”很久以后,醉醺醺的声音在水泵房外响起,似乎多了些柔和,“你该知道,这个地方是没法呆了。”

“你为什么要管我的事?从来没有人管过我。”

“算跟你对了眼吧。”汉子嘟囔了一句,诡笑,“再说,我家那些田荒了很久了。”

“只要姆妈和弟弟能有饭吃,有地方住,我什么都能做,就算不会也能学。”少年的回答没有犹豫。

“我明白了,叫上他们,一起走吧。”一只大手伸来,很温暖。

“去你家?”

“不,是去你的新家。”

夜风依旧冷冽,少年的血却在被身边低沉的喉音点燃,沸腾起来,“从今天开始,只要你听话,做我让你做的一切,我就会教你杀人的本事。最多十年以后,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没有谁可以踩着你。”

“十年么?”他问。

男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手指了指天边的启明星,“你看......天,总是会亮的。”

——————————

网吧更新,仍然两并一。下午去买上网卡,北京真他妈的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