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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盲者的视界(下)

“什么?”公孙瑶大吃了一惊,沙程二人也变了脸色。

“林兄说的不错,我天生就什么都看不见的。”陈长风眼中的光芒更黯,看上去竟像个了无生气的行尸。

公孙瑶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尽管她早就知道,并非所有瞎子都是千篇一律戴墨镜翻白眼的德性,但却万万没料到,这么一个几乎把太极拳拳意发挥到了极致的高手,这么一个无论言行举止都比正常人更正常的劲敌,居然也会属于其中一员。这太过巨大的意外让她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提着青芒森然的软剑,不知是继续上前对阵好,还是就此罢手。这会儿她才总算是有几分明白,对方眼里那点无法褪去的黯淡究竟从何而生,那是层凄凉的屏障,是道扼灭光芒的栅栏。

沙程二人同样也是心绪波动,尤其好勇斗狠惯了的沙人屠,更羞恼得满脸通红。

早年的沙胖子,是个在道上名气极响的独脚大盗。由于对祖传了几百年不变的授艺套路有些微词,他被亲生老子从家里赶了出来,名义上算是五虎断门刀的弃徒,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父子之间的别扭。后来知道他在外面劫贪官、打闷棍之后,沙老爷子面子上挂不住,大发雷霆派其他弟子出来清理门户。跟几名师兄假打假闹一番后,沙胖子索性进了沈家,一来是侯门深似海,进去以后就算是老头子还想管头管脚,也没那么方便;二来,早已结识的沈晓之有着富家子弟中罕见的谦和大气,很对他的胃口。

不管在沈家大院还是江湖上,沙人屠都属于那种无风还要掀起三尺浪来的角色,可以说十几年以来唯一能让他服气的同道中人,就是公孙大小姐了。当然,这多少和对方的异性身份有着关系。

可今天,却冒出了陈长风这个不知道从哪里爬出来的活鬼。要打,打不过;想杀,杀不了,弄了半天他居然还是个瞎子,老沙觉得自己的脸面再也挂不住了,死的心都有。目前自己这边的生力军就只剩下了林震南一个人,真要是连他也栽了,自己这伙人恐怕唯有抹脖子来得干净。

林震南始终表现得平静且冷淡,倒是公孙瑶对他一眼就看出陈长风的底子很是奇怪,悄悄丢了个询问的眼色。

“只有什么都看不见的人,才会在动手的时候不去捉对手的眼神。”林震南说出的理由很有些匪夷所思,至少在沙人屠听起来就是纯粹扯淡——就玩刀的朋友来说,跟别人博命得看肩看腰看脚踝,人身上协调发力就那么几个地方,看眼神有个鸟用?

然而陈长风听了以后却久久没有出声,对着林震南所在的位置一拱手,神情中带着钦佩。

“现在我已经来了,该说的也都说得足够清楚。这里的事情没办完之前,我不会走,我的这些朋友也不会走。”林震南显然有些厌烦这样的对白。

“我明白,我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做到那位长辈要求的。”陈长风明白了什么,轻叹一声,摆出起手式,“如果败在林兄手下,我这就走人。”

林震南想了想,扬起眉峰,“我不做亏本买卖,这样吧,如果你输了,留下来帮我做事。”

陈长风犹豫了片刻,终于点头,“就按林兄说的办。”

“你眼睛不好使,今天又忙着招呼我这些朋友,也算是累了半天了,我好像怎么都该拿出点耐心来,等你喘上几口气,可问题是大家都没有太多时间来折腾这件事情。”林震南又说,“这样吧,我们简单一点。我站在这里不动,不还手,你三拳能打倒我,不,三拳能让我退上半步,就算你赢了。”

两边阵营的人全都怔住,陈长风连连摇手,“林兄,这样对你似乎不太公平。”

“公平不是用嘴说的,得看你有没有那个实力。”林震南的口吻忽然变得刻薄,“你跟我之间,真要讲公平的话,我是不是得先弄瞎自己的眼睛?”

陈长风涵养再好,听了这么一句话也不禁变色,“林兄的意思我理解,我是有残疾,可同样也有武德,这样的约定,我觉得......”

“那滚吧,我懒得跟你折腾。”林震南直接打断他,对呆若木鸡的公孙瑶等人招手,“我们走。”

“请等一等。”陈长风终于还是开口,“我想,我可以试一下。”

虽然在相处的过程当中,没少见识林震南的心狠手辣,但私底下说到真功夫硬把式,沈家的几名护卫倒也从未把他看成过天那么大。这种节骨眼上林震南会把话说满,把海口提前夸出去,是谁都没想到的。高手对决,说得靠谱一点,是武技心智体能经验上的比拼,往深奥里说,天时地利甚至都有讲究。陈长风是个多扎手的对头,人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现在自己这边“三拳半步”这样的轰轰牛皮都吹了起来,一门心思指望翻盘的沙人屠几乎都瞪爆了眼珠子,只差没上去先跟林震南拼个你死我活了。

陈长风再也没有多话,等林震南站定,点头示意,他的右臂就立即成了枪。这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太极枪携起的锋芒并没有让林震南产生一丝一毫闪避的意思,眼看着“扎”字一决就要直触对方身躯,陈长风却还是变实为虚,左掌轻飘飘地按上林震南的肩头,一卸一带,就要摔对方一个跟头。

林震南肩头微沉,整个身体纹丝未动,脚底却陷进了地面。

“借力打力不是只有太极门徒才会的,你的脚虽然在地上,根却不在,这副德性不让别人摔上一个跟头已经算不错了,居然还来摔老子......”林震南笑得有些轻蔑,“喂,别忘了我要你用的是拳头,到底在想什么呢?接下来该不会像娘们儿一样揪头发吧?”

陈长风退开,沉静下来。

这个年轻人突然静默的情形,并非静如处子的那一种静态之静。那更像是一株在亚热带季风中起舞的植物,在千分之一个眨眼瞬间里,进入了白色酷寒统治下的冰河期。

“对不起。”他忽然说。

“别太让我失望了。”林震南无趣地打了个呵欠。

如出一辙的出手方式,陈长风仍旧是右枪左掌向对手袭去,明显放慢的动作节奏隐隐带起了周遭空间的气流。

陈长风这次的目标没有变,林震南的肩头也被毫无悬念地按了个结实。心无旁骛之下,精气神的迸发奔流只在意念稍动间就已经成形,再没有半点顾虑的全力施为,甚至让陈长风只凭着虚劲就远远摁中了对手。到了实质性接触,手下力量要发未发的当口,他却发现对方的膀子一下变得软了,准确的说,是像面条一样,真真正正地随着自己的发力而拧转了一圈,看上去竟像是和锁骨完全脱了节。

“在外面没受过骗,上过当?以为自己手底有两下子,就整天摆出一副慈悲模样。先不管你是不是装的,天下这么黑,难道你还真以为自己能烧起多大的亮?”林震南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一样的落点,几乎感觉不到的力度,却让陈长风的脸色死白一片。

同样没看出来林震南那条膀子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沙人屠等人,总算在他抬手接回骨头的动作间,明白了确实是这个环节上的文章。就算是玩偶,想拆下某个部分,也必须得靠着外力作用,可眼前这个大活人却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自断,令他们每个人的寒毛都在倒竖。

最后一次尝试在顷刻之后就被发动,仿佛是长川大河奔流到了一泻千里的地势上,陈长风的出招终于带上了霸气。这股既不凶暴,也不狂猛,却带着自然般壮阔浑厚的气劲,正是由他的拳势引出,将林震南拽入了一个无形的漩涡。

不但是人,就连整片区域也都仿佛深陷在了风洞当中,耳边沉闷旋绕的气流和脚下纹丝不动的草皮,一动一静恰成了鲜明的对照。尽管看上去似乎是个骗人的把戏,但公孙瑶三人却不约而同地往区域中央靠了几步,对那股旋流显得颇为忌惮。

太极拳。

这是陈长风最后的箱底绝活,这是他自记事时起,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从未间断过的武技,这是他用失去光明的整个生命燃烧而成的煌煌火光。

他并没有逼近林震南,而只是在自己的周身范围里出拳推手,动作轻柔如风。硕大的阴阳鱼一黑一白,在他早已习惯的黑暗世界中自在游弋,鲜活得触手可及。医院后花园中,一圈肉眼可见的波纹正在缓缓扩开,越变越大,喷泉卷起的湿气滚滚荡荡混入其中,赫然像个极大的烟圈。

林震南就在正前方的几米之外,不动如山,他的同伴则分别站在侧方。与此同时,即使是地面上的一片落叶,一丛绿草,都已经变得清晰可辨。

由心去开眼,由眼看世界。

“这是你的世界。”很多年以前,那个在溪边偶遇的男子,在见到他练拳时,这样说。

“这就是我的世界。”很多年以后,在这个陌生的国家,在这场特殊的较量中,陈长风再次认同。

时光流逝,那位溪边的男子已经变成了老者,在叛军营地里,他只是交待了想要什么,却没有说明该怎么去做,更没提半个“谢”字。

他就是这个样子的,据说那些叛军都叫他“哑先生”。想必,林震南对他而言,足够重要。

自卑与自傲往往是双生子,只不过在自谦的表象之下,自敛的缄默当中,它们并不那么容易现出端倪。陈长风无意负人所托,却罕见地被林震南的低沉言语,激起了一丝或许该称之为“不甘”的情绪。

“......天下这么黑,难道你还真以为自己能烧起多大的亮?”

这句话那位长辈也曾说过,足够深刻的印象。此时此刻,在太极拳绵绵拳劲划出的浑圆,达到贯通守一的极限以后,陈长风终于纵身而起,向着林震南的方位出手。

骨骼连串的爆裂声与公孙瑶等人的惊呼混成了一片,而陈长风的耳边,却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低声自语:

“我已经在试了,你,能看到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