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从南明路上飘啊飘啊，几年前看到一个小学生，索性就骑在了他的后背上，你看这孩子总是低头驼背的，就是被我这些年压的！”
我故意把头低下，装作一副脖子后面有重压的假象，阿鹏的脸色一下子又被吓得惨白。
“申明，大白天的不要出来吓人啊！原来，那部泰国恐怖片拍的是真的！”
“对不起，如果在夜里见面的话，你不知道又要被吓成什么样了。”我想我完全变回申明了，再也用不着伪装成小孩了，现在眼神与目光都像三十岁的男人，连微笑都那么诡异，“当我要休息的时候，那个叫司望的孩子就出来了，但当我要说话的时候，他的大脑就会完全被我占据！”
“那你要待到什么时候？难道不抓到凶手，你就永远飘荡在外面？”
“大概——是的吧。”
“我倒是觉得这个叫司望的孩子挺可怜的。”
“也算是我跟他的缘分吧，就像我们兄弟之间的缘分。”
提到我和他的兄弟情，阿鹏的脸色又为之一变，他知道自己在跟一个鬼魂对话，而且是十四年前被人杀死的冤鬼，只能尴尬地装模作样：“哦，是啊，这些年来，我也想要为你报仇，努力地寻找凶手，可是一无所获。”
“谢谢啊，兄弟。”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屁话，“对了，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惨！”
他拿起桌上的纸巾，擦拭额头沁出的汗珠。
“阿鹏，你个死人啊！你也有今天！”
“哎，从前我总是讥笑你们那么拼命读书干吗？像我这种人的路早就被铺好了，前几年确实很顺利，做什么生意都能大赚一票。我也明白那些家伙是看在我老爸的面子上，只要能从他那里拿个项目，替我花些小钱又算什么？可是，去年全球金融危机让我损失惨重，先是丢了几笔国外的大单子，国内的客户也打起了退堂鼓，而我的老爸已经退休，在他们看来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结果，我破产了。”
“你有我惨吗？”
“好吧，我不跟你比！”他摸着星巴克茶几上的杯子，自艾自怨地叹息，“悲剧啊，悲剧！”
我敲了敲桌子：“喂，有需要我帮忙的吗？要知道亡灵可是无所不能的哦！”
“算了吧，我欠了一屁股债，房子车子全抵押出去了，女朋友早就跑了，孤家寡人一个，混吃等死吧！”
“说正事！这么多年来，你真的在帮我查找凶手？”
这句话令阿鹏颇为紧张，大概他明白在死人面前不该说谎：“哦，我是有心无力啊！”
“那么柳曼的死呢？对你来说也很特殊吧。”
“你什么意思？”
“两年前，柳曼的十二周年忌日，你去过她家。”
“啊，连这个你也知道！”
阿鹏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想必已确信死人是无所不知的——可为什么不知道杀死自己的人是谁呢？
“那么你去过我家吗？”
“对不起！”他知道不能说谎，痛苦地摇头，“我没有。”
“为什么偏偏去柳曼家？难道我不是你的好兄弟吗？”
“我——我不能说。”
终于，他退到了自己的底线，但我不会再让他轻易溜掉：“阿鹏，你个死人啊！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半夜去魔女区？因为，是柳曼让我去的！”
“啊！为什么？”
“就在柳曼死前的那个晚上，她在自习教室告诉我，她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秘密——1994年夏天在魔女区的秘密！”
我的目光已充满仇恨，再加上14岁的外表，如此怪异又令人恐惧。
“她……”
“她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四个人发过誓的，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这辈子不能说，下辈子也不能说！”
“对不起！”
他几乎要向我跪下来了，我急忙抓着他的胳膊：“喂！公共场所，有话好好说！”
“是我……是我……泄露的秘密……”
“说下去！”
“对不起，兄弟，是我害了你！”阿鹏的嘴唇颤抖，那张肥脸已涨得通红，“从我进入南明高中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暗恋着柳曼，经常悄悄地给她送些贵重礼物，约她出来看电影玩轮滑。可她对我根本不屑一顾，礼物要么被她退回来，要么转手送给其他女同学。自从1994年夏天，我们在魔女区的那桩事以后，我就整日心烦意乱，每夜都从噩梦中惊醒。”
“我们四个人不都是这样吗？”
“是啊，直到你遇害前几天，我单独约了柳曼见面，没想到她居然准时赴约。我们在外面疯玩了一整天，最后我在大排档上喝醉了，她问我为什么最近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问我和马力加上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时我脑子里全是酒精，根本记不得我们发过誓，趁着柳曼跟我单独亲近的机会，就把那个秘密全部告诉了她！”
“Fuck！”
面对我的愤怒，阿鹏缩成个软蛋了，与他那庞大的体形格格不入：“对不起，兄弟，我真的不是有意的！第二天，我才完全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但我又不敢告诉你们，我只是悄悄找到了柳曼，先是跟她说昨晚是酒后戏言，所说的一切都是随口吹牛皮的，让她千万不要当真！而她满口答应下来，说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的话。这么一说，我就暂时放心了，没想到几天后，她和你竟然相继死去！”
“阿鹏，你个死人啊！你还真是容易被骗啊！”
我心里说了一万遍——你小子沦落到今天也算活该！
“对不起，申明，当你和柳曼死后，我就在想是否与我的泄密有关？但我还是不敢说出口，我也不知道柳曼还有没有跟别人说过？总之，我平平安安地高中毕业了，也没有任何人来找过我麻烦，我想警察也不知道我们做过的事情吧。”
“可我知道，柳曼也知道，死人都知道！”
“是啊，秘密早晚要揭开的。”胖子颓丧地低头，变成一摊烂肉搭在椅子上。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申明，我都告诉你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
“没有搞错啊！明明是你来找我的！”
“啊，对不起，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我回去就把你的QQ号删除。”
“再见。”
我不愿跟阿鹏多说了，当年是他违背誓言在先，间接导致我在魔女区遇害，甚至包括木头的自杀——我没有阴魂不散地找他复仇，已算他上辈子积德了。
跑出亚新生活广场的星巴克，抬头看着人间四月天，暮色笼罩周日的汹涌人潮，每个活人都在忙着赶路，并不知道自己正急着走向死亡，身边则飘荡着无数前人的幽灵。
阿鹏，你个死人啊！你没有勇气追出来，连抬头看一眼我的背影都不敢吧，孬种！
两个月后，暑期来临。
七月半，中元节。
在我们这座城市，没有任何鬼节的气氛，街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中元节。我坐着地铁回家，最拥挤的傍晚，四处弥漫盛夏的汗臭。我想象车厢里所有人背后都藏着一只鬼，今天是它们的节日，全都出来狂欢或复仇。好吧，就让飞驰的轮轨代替河灯，载着我们这些冤魂在地底奔流——这就是我的盂兰盆节，“盂兰”是梵文的音译，意为“救倒悬”，据说盂兰盆可以解先亡倒悬之苦，也算是我的救命之药。
我在长寿路站下车，踏上人潮汹涌的自动扶梯，前后都是疲倦不堪的上班族。正当我也昏昏欲睡之时，右边的步行台阶走过一个女子。
长长的黑发宛如丝绸扬起，几乎正好掠过我抓着扶梯的手背，我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却只能见到她的背影——原来跟我是相反的方向，我是上行出站，她是下行进站，擦肩而过。
自动扶梯继续往上升去，眼看我与她越行越远。我焦虑地往后看着，脑袋几乎被墙壁和自动扶手间的空隙夹到，只因那个身影似曾相识。
还有，头发里带出来的气味。
夹竹桃？蔷薇？小枝？
随着自动扶梯升到尽头，我立即转到步行阶梯前，却被走楼梯的人们挡住了视线。心脏飞快地跳着，促使我不顾一切地跑回站台，几乎要从台阶上滚下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