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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程局奇人逸事(董老爷子)

董老爷子

董老爷子是我爷爷,个头不高,小眼睛,对人恭敬,话语不多,走路小步轻挪,后跟有点拖。他每天左手拄着铜头拐杖,右手把玩着一串佛珠,早晨练五禽戏,傍晚打太极拳,讲卫生,懂养生。

董老爷子是公私合营期间由天津投奔我父母的。据我母亲说,威风一世的老人家来时神情暗淡,一点不嫌工程局条件简陋、生活艰苦。他是放弃了上海、沈阳、大连、烟台、青岛等大城市优越的居住条件,坚持要到工程局与小儿子,也就是我爸爸同住。

考虑到老爷子的特殊身份,我们政治觉悟不是很高、但十分孝顺的老革命爸爸对他爹讲了三点意见:一是吃穿不能再讲究了,在“三反、五反”等等政治运动中有钱人都没日子过,所以最好装成个中农模样;二是不要在外面乱说乱动,以免招惹是非;三是工程局是流动单位,百年后金身只能就地埋葬,回不了老家祖坟。

老爷子对小儿子的要求满口应承。说一解放就不讲吃穿了,要回归劳动人民的本色;咱又不在外面干工作,就在家逗逗孙女,不与外人打交道,肯定不给你们惹事;哪里的黄土都埋人,死后就地掩埋不用铺张。

毕竟当了几十年大老板,老爷子虽然把水獭皮老虎皮的大氅改成蓝斜纹布面的普通劳动大衣,连毛领子都不敢外露,可他的一些习惯时不时会流露出资本家的习惯。对人谦恭有礼,让大老粗们觉得别样;手上把玩的物件多是别人没见过的;有时想方设法弄只烧鸡悄悄在屋里吃,都会被从门口路过的人看见或者闻到。

很快就有人悄悄问我爸:“你爹咋那么有钱?天天吃好的。”我爸说都是哥哥姐姐们孝敬老爷子的。

当时的工程局供养老人的家庭不多,主要原因是住房紧张。一排平房住了上十户人家,每户只一间或者一间半房,还有住半间的,这还要具有相当革命资历的人才能分到,资格不够的统统住集体宿舍。职工家属的吃、喝、理发、洗澡、看电影等等全部按人头供给,所以工程局对带家属控制的相当严格,就是建国前参加革命的也未必够资格。再说革命胜利了,翻身得解放的劳苦大众都在故土享受着胜利果实,愿意跟着革命子女养老的,不是成份不好、就是孤寡老人。

气度不凡的董老爷子颇引人注目。

毕竟是同一战壕里打拼出来的生死弟兄。汽车连很多人心里清楚这董老爷子肯定不是劳动人民,可是很长时间内、在各种政治运动中都有没人举报。大家自然而然地会想到:一个十四岁就提着脑袋参加八路,在枪林弹雨中沐血奋战了十几年的老革命的爹,哪能是反动派剥削阶级呢?在敌强我弱的年代参加革命就意味着赴死,哪个有钱人家会舍得让那么小的孩子打仗送死去?

直到有一天骤降暴雨,有人看见老爷子变戏法一样把铜头拐杖变成了一把雨伞,雨一停甩甩水珠一收又是一根拐杖,他十分惊奇地说给支部书记老三八听,老三八十分和蔼地找我爸了解情况。

老三八问:“你爹解放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好像不是农民啊。”

我爸说:“是吃劳金的。”

“吃劳金是什么职业?”

“就是给资本家干活的职员。”

“那也算劳动人民吧?”

“都是受剥削的,当然算。”

后来董老爷子再也没用过那根德国产的铜头拐杖。

大院外后排房子住了个老地主。他是土改后在老家实在没法生活了,走投无路之际投奔到水电局老革命女婿养活,成份不好自然多招女婿嫌弃,女儿嫌地主父亲重男轻女,没让她上学所以没有工作,也天在埋怨。老地主天天穿着黑粗布袄裤,打着绑腿,除了每天扫扫院子便无事可做。祖祖辈辈积下的一百多亩良田、十几口大牲畜一夜之间被共产了,家人四散飘零,自己还险些被镇压,老地主每每想起来就心有余悸唏嘘不已。在家里又不敢对女儿女婿提,遇到董老爷子后便有了倾诉对象。

每天一大早,在房山头一块僻静地方,老地主抄着手看董老爷子练五禽戏,冬天还帮着拿衣服和物件。练完了老哥俩就开始聊天,老地主痛心地说,董老爷子认真地听。几个月下来捻熟了,有一次老地主又在唠叨:

“可惜了我那一马平川一百多亩好地啊,年年打下的麦子几个仓库都装不下……”

适逢董老爷子陆续接到电报,在沈阳、大连、青岛、烟台的资产,公私合营清算时由于本人不到会,视为放弃,全部被充公了。老爷子心里正纠结难耐,对耳根充斥的地主唠叨不以为然,忍无可忍呵了声:

“你那一百亩庄稼地算什么?我的钱能买下整个莱阳县,还不是充公了?!”说罢拿过拐杖,手捻佛珠,小步轻挪踯踯而去。

老地主惊呆了,莱阳可是山东有名的大县、富县,能买下一个县的土地,那得多少钱啊。

老地主回家把董老头的话告诉了女儿女婿,意思是你们不要嫌弃我是地主,还有比我更大的地主呢,人家儿子媳妇都不嫌弃,天天爹冷爹热、好饭好菜地伺奉着。

地主女婿把老地主的话报告了老三八。

老三八说:“那是老人家在吹牛,组织上调查过,老董家兄妹五个都是解放前加入共产党的老革命,这样的革命家庭怎么会是大地主呢?”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文革开始后,地主女婿又把这一情况报告了造反派。那时董老爷子已经亡故,老三八也靠边站了。造反派组织人员调查了我爸。抄家前,我爸的战友已经透露了消息,我爸妈把家里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的照片、书信等可能惹事的东西全部悄悄地烧光了,金银珠宝银元全部砸烂扔进公共厕所,我爷爷的高级衣物早被我妈改成我们的衣服裤子。结果造反派什么问题都没查抄出来。

但是不久,我们全家被下放回山东原籍了。

董老爷子的资产是早年在山东贩粮食、贩布、开制鞋厂,积累了一定资本后,又闯关东开洋行、开钱庄、办炼铁厂,一步步发展起来的。走路小步轻挪就是早年挑粮食贩卖累出来的职业病。

据我姑姑们说,董家祖上世代中医,老爷子只读了两年私塾,后来家道破落。老爷子十二岁就给地主放牛,地主看他聪明能干又识字,提拔到家里打杂役,干了三天,餐餐吃地主一家老小的剩饭剩菜,这在地主家的顾工中是高级待遇了,剩饭是白面馍,剩菜里有鱼肉,一般顾工只能吃地瓜干或者玉米面就咸菜。可是老爷子回家说“受得了累受不了气,一定要吃上自己的饭菜。”从此奋发图强,从贩粮、贩布等小买卖做起,勤劳的接近自虐,俭省的近乎苛刻。

老爷子聪明好学,干什么都能学精,算筹中《数术技艺》、《算法统综》等都是自学而得,不要说“起五诀”、“九盘清”这些简单加减法,就是“隔位乘”、“九归古括”、“步田之法”、“一除得众商法”等复杂运算都无不精通。老爷子靠着聪明勤奋、加魄力、加运气,苦干苦挣大半辈子才积下了多处资产。

每年年终盘货时,老爷子都要现场表演一场打算盘绝活:“飞规”。从房梁上水平吊下一个红木大算盘,报帐的声音此起彼伏,老爷子精神抖擞、仿佛长了几个脑袋一样,双手左右开弓手,把算盘珠子打的山响,一上午盘下来,几个仓库的数字分毫不差。然后交待帐房,剩下的几处货,多少人、即使工夫慢点、多长时间内也可以轻松盘完。在这样精明强悍的老板面前,雇员们绝不能偷懒耍奸,夜以继日地盘完货,就发红包、欢天喜地过年了。

董老爷子为手下的经理配轿车,购洋楼,自己一家人住四合院,坐黄包车。一家老少外表穿戴很光鲜很体面,内衣都穿破旧的。最让我姑姑伯伯们痛恨的是,棉线袜子穿破了必须补一次,再穿破,要拿给老爷子过目,确认不能穿了才允许扔掉。生活中不能让人忍受的规矩就更多了,例如吃饭,老人不上桌坐稳谁都不能坐落,不许用筷子指人,小辈不许先动筷子、不许越界夹菜...食不言寝不语...

每当我爸和我姑姑们愤怒痛斥当年的陈规陋习时,我就猜测:除了我奶奶早逝无人管束外,除了被“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另一片自由天空所吸引外,不能自由自在地吃饭、说话,生活中规矩太多,可能是我父辈早年参加革命的重要原因。

勤俭节约、克己待人是董家的家风。

董老爷子在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的困境后去世。装敛时,我父母紧闭门窗,悄悄为他穿上老爷子自己早年置办的明朝官服,戴着他天天把玩的沉香木佛珠,躺在一口薄棺材里埋葬在甘肃的黄土地上。我家转走后,我爸不忍把老人孤零零留在荒凉的黄土高原,又专程到甘肃把遗骨起出,装在一口柳条箱里,千里迢迢送回山东老家与我奶奶合坟。

文革时我家祖坟被挖掘,我爷爷奶奶的遗骨被造反派们用铁锨扬散的满山遍野。半夜时,我的右派二大爷悄悄爬上山把遗骨捡回家藏了起来,一直藏匿到文革结束后才重新埋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