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篱盯着男孩死水般沉静的双眼，并没有再说什么。
穹顶静室的黑鬼属于他无法理解的那种人，毕竟若是换了身份处境，万篱是绝不会让试图刺杀自己的人安然活在身边的，但他也因此接受了乱犬的说法，老家伙之所以不杀他，是因为他对万篱以及万篱身后那个虚构的力商人的好奇，那是独属于咒术师的好奇心。
他把自己当作冲动犯错的蠢笨学徒，而恰好，这学徒身上似乎还有些许有趣的秘密。
但，凡事不论如何总有代价，万篱很快便发现，自己的通行证明也莫名消失了。
这样，他差不多算是同试验品一道被锁在这建筑里了，虽然对年轻的咒术师来说这并不是多大的问题，但他也因此彻底失去了离开房间去了解外部情况的机会，就连同黑市和颜钰的联系都被迫中断了，也不知道现在外面那群死士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不知道乌楚又如何。
每天的饭食由外面的仆人送来，但黑鬼从来都不给他们打开走廊上的铁门，只让人把东西放在地上，然后继续埋头钻研手中那些古陆语文字的语法和组织结构。
可以自由活动的房间不大，万篱与他几乎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老头从不说话。
穹顶力商人的生活在世间无数行当中算是比较无聊的那种，首先，他作为学徒并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到黑鬼的咒术笔记，甚至，连那些东西在哪里都不知道。而每天的工作，也不过就是不断收拾脏乱且早就被人废弃的囚室，无聊的时间，万篱基本上都是在囚室里度过的。
而两三天后，他才惊奇地发现，黑鬼似乎并没有给笼子里的乱犬送过食物。
而到那时，囚笼里愈发削瘦的少年的情况已经比他们初见的时候严重许多，乱犬侧身吃力倚靠着铁栏杆，黑眼圈很重，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因为过于微弱而显得含糊不清。
“之前，他之所以惩罚我，是因为我想杀了他，就和你一样。”
男孩哑着喉咙嘀咕许久，就说了这么句全无意义的话，万篱用清扫房间的水桶给他接了水，但即便是隔着铁笼喝了点，乱犬的情况依旧很糟糕。他紧攥万篱的同样肮脏不堪的衣角，咳嗽着，再度说道：“我想要把其他人救出去，只能靠你……杀了他。”
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只能通过杀戮解决，虽然，眼下事实也是如此。
“但即便我杀了他，你们也逃不出去的，你以为穹顶的守卫军会放你们出去吗？”
乱犬抬头瞧着他，努力从那双过于平静以至显得冷漠的眼睛中揣摩咒术师的心思，“我就要死了，你以为我会在乎自己能不能逃得出去吗？我们的世界太小了，在建筑之外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们，我才不在乎，我只知道现在，我的同伴家人正受着磨难，我不能忍受这个。”
万篱怔了怔，原来印象中那个嚣张无比的乱犬，也是这样看待其他孩子的，家人。
“那么，给我一个能让你们活下去的方法，一个杀他的理由”，他将最后一点水倾倒在男孩肿胀发黑的伤口上，说道，“然后我可以替你杀了他，给我为你们冒风险的理由。”
咒术师并不是在说笑，黑鬼所依靠的能力不过是纂刻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咒文，他本人的灵魂有限，又不会使用筑石，对于脑海中掌握着无数咒文、能够操纵灰火之轮改变身体的万篱来说称不上什么大麻烦。但是他在迟疑，为着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犹豫。
铁笼中，不明比少年心中所想的乱犬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话来。
万篱站起身，很快便离开房间。不管未来那男孩会给出什么理由，他都必须独自思索未来的道路，黑鬼也许暂时还没有对他动手，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察觉到少年可能带来的威胁，他以为万篱是容易掌控的，但是面对着在漫长黑夜中跋涉许久的恶狼，他考虑的还是太少。
当然，在这栋建筑里杀人并不是容易的事情，那些送饭的人必然会留意黑鬼的情况。
透过只能勉强伸出手臂的狭小窗户，万篱看见了外面世界昏暗的夜空，动乱只与身处高位的贵族们有关，而整个海祝城属于平凡人家的部分，依旧沉浸在一片宁静祥和之中，像是在黑色大海上无声前行的低贱浮木，能穿越璀璨星光也能穿过呼啸风暴。
大厅里，黑鬼再次叫来一个孩子，让他透支灵魂测试自己的咒文，但那些符号全都是不完全的，线条古怪，即使真的有效也极其不稳定，对于使用者而言，绝对是极大的伤害。
“为什么把线条画成这个样子？”
力商人抬起头，颇为不屑地看了眼万篱，又低下头去。
“想要杀我的人可不只是你一个，我何必要给试图杀我的人的准备武器呢？再说，我已经说过，他们不过是材料，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就算今夜带着哪个丑丫头进自己房间也没有人会说闲话，至于你，来自斐望城的蠢货有什么要指点我的吗？”
万篱对力商人的挖苦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他不了解那个女孩，也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
“那么，为什么要把杀你的人留在身边？”
“因为……我讨厌狗”，老人这次给出的答案倒是有些出人意料，“我讨厌被送进来的狗，也讨厌狼，但是两种讨厌是不同的，通过适当的考验，能把这两种东西筛选出来。”
万篱懒得再去问筛选出两种东西之后到底有什么意义，恰好，老头也懒得再回答。
他还从没去关着其他孩子的房间看过，在记忆里，那是间同样隔着无数铁门，连带无数条嵌进墙壁里的铁锁的房间，孩子们睡在微微发霉腐烂的干草堆上，像是畜栏里的牲口般，等着力商人手下的学徒将吃得送过来。但静室的那个房间，只有黑鬼一个人去过。
躺在石床上的孩子脸颊微微抽动，让墨针在身上那点可怜的空白地方刻上新的咒文。
“你没杀了我我很意外，那么，穹顶的学徒以后会怎么样？”
“是么，那我也很高兴，毕竟在过了这么多天之后，你总算是问到了问题的关键。”
黑鬼抬起脑袋，脸上却全然没有高兴的情绪，至少万篱看不出来。
“咒术师们年轻的时候，所谓学徒只不过是干杂活的，那群废物会在这个呆上几年，然后依仗点屁大的本事出去招摇撞骗，这就是我说的狗，他们也只有这点用处。但是等待咒术师上了年纪，学徒的未来就会多出很多，他们中有的死了，有的，则走上了不同的路。”
老头停下手中的活计，意味深长地盯着万篱，“咒术师们会为自己的学识找到一个合格的继承者，通过这个理由，穹顶会容许他们通过各种手段进行挑选，哪怕，会死人。”
“所以，我想你该不会是想打我的主意吧”，万篱更加意外。
听到少年颇有些自以为是的回答，老人嘲讽似地笑笑，“这几年我得到这个权力之后，静室就成了学徒死亡率最高的房间，所以，我才没有在你到这里的第一天就一刀杀了你。”
在石床的两边，似乎正有两个视生死为无物的家伙正在平静说着些了不得的东西。
“老实跟你说吧，我不打算收学徒，但穹顶总是觉得两个人更能够把控局面。而且，伊光氏族家族的那群人喜欢狼不喜欢狗，后者怎么杀都不过分，但前者，他们会花大价钱培养。”
“看不出来你还忠心于王室，我还以为像你这种力商人只在乎咒文知识呢。”
黑鬼微微扬起嘴角，对万篱颇为冒犯的表达丝毫不在意，“你不需要通过张狂的举动来表现出自己的胆量，不过你说得对，我是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他们的出价而已。”
“所以，狗不值钱，狼值钱，值钱的狼都去了哪里呢？”
“当然是……去咬人了。”
“那么，你不怕他们那天磨利了爪子，回来咬你一口吗？”
“呵，当然不怕，因为我有自己的办法，我总是能得到最好的价钱，和最好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