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钰脸上的神情在那个刹那有略微的僵硬，既因为此刻拂过耳际微凉的夜风，也因为她过去住在穹顶的时候曾亲眼见过这些咒术试验品，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见竟有谁竟张狂到敢这么同穹顶中的其他人这么开口说话的，哪怕对方只是个同样身份低微卑贱的仆妇小厮。
万篱闻言也是极为讶异地愣在原地，事实上，直至女孩说出这些话，半生以来他始终没有留念关注过那些死在自己手中的人，因为穹顶的人们始终信奉着杀人者恒被人杀的道理。
两人各自的沉默顿时让走道里的气氛多了几分诡异，疑惑像是堵塞河道的坚冰。
不过至少女孩并没有说错什么，万篱离开这座城市那么多年也没有学会别的什么本领，而数十年之后再度一脚踏入海祝城时又是双脚踩踏溅起无数血水的模样，他当然杀了很多人，为了让自己活着，不管是有辜的还是无辜的全都杀过，杀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从南疆到极北那座恢宏城邦，那些被他忘却的死亡大概已经能凑出几个城邦了。
奈奈没有解释先前的话，也没有说明她在意的到底是那些死亡本身还是某个在万篱手中死去的人，女孩将手中那本笔记塞进袖中，转过身，继续朝着花坞阁的方向走去。
光脚踩踏在寒凉地板上的细微声响在少年耳畔回响着，久久不去。
“你不过是个低贱的咒术试验品，居然敢这么同主人说话，你可知道……”
颜钰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已经开始后悔了，因为她仅在那半句话的时光里便明白了身边万篱的沉默，所以当女孩再度不耐烦地回身看着他们的时，雇佣兵自己先闭上了嘴。
这次奈奈没有再说些什么，但也知道若是对方真想说些什么话，自己终归得听完。
“我知道自己杀了很多的人啊”，万篱叹了口气，表现得极为平静又显得有些无奈，“事实上从小到大，我做过无数件让自己现在想来还禁不住懊悔的事情，但，如果还让我再度做出选择的话，我还是会那样做，因为……我的现在就是由那些讨人厌过往铺就出来的。”
“我现在遇见了很为难的事情，所以想要问问你的意见，不过看起来你也不太开心，所以这些事情可以等到我过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再说，对了，我要离开穹顶一阵子。”
“不过我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也许还能给你带点小礼物什么的，我现在才发觉穹顶这小山上平日总是很无聊，不像山下那样天天晚上有热闹的集市。但等我办完了事情回来，想来就连伊光王都会欠我个人情，到时候我应该可以带你去山下的海祝城看看……”
万篱说了很多，女孩起先仍蹙着眉静静听着，但还没等他说完，便又直接打断了他。
“够了”，她脸上神情冷清依旧，“我知道了。”
颜钰腰间的细剑微微震颤着，但她颤抖的缘由不是因为愤怒，而在是替自己的主人不值。
“嗯”，少年挠挠脑袋，微笑着，“你知道了就好。”
没有更多的对话，女孩象征性地冲着他行了个礼，再度转身，这次没有人拦住她。
万篱站在走廊上看着女孩的身影逐渐远去，等待她的灰袍最终消失在过道转角处，这才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般转过身，瞥了眼成排廊柱之外颇为美丽的城市夜景。
山下的海祝城到底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万篱自己也说不出来，毕竟即使是他先前呆在
城里的那段时间也没养成晚上去逛夜市的习惯。他对这座城市不感兴趣，对于南北疆那些屹立千年的雄城也是怀抱着同样的心情，作为着急赶路的人，他从不喜欢看风景。
但偏偏，他知道有人喜欢看那些东西，有人喜欢看焰火点亮天空的画面。
“主人”，颜钰靠近咒术师，语气中带着疑虑，“难道您坚持留在穹顶是因为……”
“我欠她很多东西，多到，就算她先前开口让我从这边的石窗翻出跳下去也可以，所以，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多想。不过，我也不会因为她说了那些话，因为她现在对我的古怪态度就止步不前，因为我并不是真的蠢，还有很多事情是我必须要做的。”
万篱轻声说着，嘴里的话听上去与其说是解释，还不如说是自我劝诫。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朝着远处的穹顶宫殿走去，通往山顶的石阶两侧不时会有小队的卫兵加入他们，守卫者将来人送到阶梯尽头，转交到另一队实力更为强横的队伍手中。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想着各自的心事，因为就在数十分钟之前，两人的想法都有了些许变化。
山巅的白色宫殿看上去远比预想中的高大，颜钰站在门前等待，而咒术师则被人引领着继续深入。雇佣兵看着四周墙壁上那些精美的雕饰，看着山下那座摇曳着灿烂灯火的城市，突然想要就这么跑去追上先前那个女孩，想要告诉她万篱此行是要去拼命。
因为在遇见第一支护送的队伍之前，万篱突然对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不想再杀人了，因为我突然很烦这种事情。”
女孩震惊，像看着个疯子般看着他。
单枪匹马闯进乌凉城的中心登上那座重兵守卫的小山，还不愿意动手杀人，这样的行为的确是和送死没什么区别。因为，即使是当年被人成为传奇的伊光袭，也是带着武器进去的，如果一个人都没死就能让人破了那座山，现在的乌凉城世家也就没存在的必要了。
但女孩最终还是压下了心头的冲动，因为咒术师在更早之前对那个女孩说过自己会回来，会带她去逛海祝城在整个南疆都享有盛名的繁盛夜市。既然他如此说过，那么想必即使被人打断双腿也会爬着回来。念及此处，雇佣兵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巨大的月轮在她头顶缓慢向着天空的另一头移去，看上去就像是要整个撞向天空下这片土地般，相比于其他的星辰和那些较星辰稍大些的无名天体，这片月光在每月的那么几天的确是大得有些夸张。只是，即使是这样大的月亮，看着也让人很舒畅，感觉很熟悉。
如此巨大看不见边际的东西，即使从出生起就开始习惯，今夜如此近距离看着依旧会让人觉得很是古怪，只是，月亮边缘那层浅浅的蓝色光辉总能平息掉观者瞬间的错愕。
会让人觉得自己本就应该站在这样的天空之下，本就该距离天空这般近。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白色的大门再次被两个体形健硕的卫兵推开，雇佣兵静静站在阶梯底部看着门打开的方向，看着她的主人正缓步走出来，面容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
“今夜的月亮很大很好看，想来，海边应该有不错的风光。”
“也许吧，但你说出这种矫情的话总让我觉得怪怪的。”
“但月亮真的很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
雇佣兵抬起头，看着那个在天幕下无声移动着的发光球体，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也许她跳出先前的朦胧感知，开始觉得真正的月亮不应该这样大，开始觉得自己不应该距离月亮如此近，但想了片刻之后，又发觉其实并不是这样，所以她说不出来。
“知道吗？以前的人们似乎不直接称这东西为月亮，他们叫它……至高月亮，蓝月。”
雇佣兵出神地望着天空，半响之后才缓过神来，问道：“传说时代的故事吗？”
“也许是更久之前吧，现在暂时还不清楚，但我有预感那些故事正在逐渐变得清晰，我偶尔可以记起一些话一些人，却不知道那些话那些人到底是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
“您说出这种话也让我觉得怪怪的，主人……我们还是说说乌凉城的事情吧。”
“说到乌凉城”，少年晃了晃手中一张薄薄的信封，“我今晚就要离开，但你得呆在这里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