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浓黑如泼墨般的阴云在海祝城的上空汇聚成了直径数千米的巨大漩涡，闪电状的光线不断自虚空中迸发出来，燃着浓烟，嘶嘶作响，又在转瞬间被那道阴影吞噬殆尽。在云层的下方，被海祝里的死尸吸引而来的近千只乌鸦正不安地扑楞着翅膀，在黑色纷乱的羽毛与漫天的尖利啼鸣中振翅起飞，它们或是被卷进云层，或是直接被烈风吞噬，消逝无踪。
在落在穹顶石阶上的破碎羽毛上，观者甚至可以看见那些被高温灼烧至焦黑的血迹。
无数人在慌乱中离开屋子，又在天空中那幕诡异景象的震慑下再度躲藏起来，狂风吹开穹顶小楼的门板，奈奈吃力地扶着桌子，全然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正看到的景象。
远处的洋面上开始落下暴雨，电光闪烁中，天地皆是灰蒙蒙的一片，唯有海祝城所在的这片区域至始至终未曾降下半点雨水，只有满是尘土气息的大风不息地吹拂着，卷起街道上零碎的废墟或是简单的杂物。地面颤动得较先前更加厉害，穹顶山腰处的建筑甚至再次开始崩塌滑落，但起伏之间逐渐出现了某种节奏感，像是呼吸般，推动着整座城市向上抬升。
天空中开始出现某个具体的图案，一道由闪电和丝絮般的光线勾勒出的咒文。
万篱伸手扶住将要跌倒的奈奈，同时将目光落在那道明灭闪动的咒文上面。先前在永恒泽的时候他只是见到了整座筑石遗迹的一角，预测海祝城地下可能会有自己在牙港见到的那种筑石巨人，却没想到脚下的阵列居然是当年雪泉乡的翻版，而且阵势更加庞大。
似乎是因为先前默默灌了太多的酒，女孩的身体柔柔倚靠在万篱身上，奈奈没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像月猴那样试图制止女孩的行为，她只是简单地相信万篱的判断。
百余米之高的黑色尖碑如同雨后的竹笋般从城墙附近的地下探出，倾斜着朝着外围伸展开来，有点像是鸟巢般重重围绕托举起整座海祝城，却没有破坏掉城中的建筑或是路面，甚至就连原先在港口附近的人，都因为起初那场漫长震动而及时躲过了被海水吞没的命运。
南疆南岸的荒野上多了座百米高的石山，山的周围，多了条环形的海岸。
整座海祝城被地下的筑石遗迹硬生生抬起了近百米之后，才因为迷森突然昏倒而缓慢停止，月猴将女孩抱起，有些不满也有些不安地望着窗外的世界。直到此时，天空中才开始落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咒文痕迹伴随着云层一并消散，雨水中带着阳光，明媚异常。
彻耳轰鸣，转瞬便只成下了极轻极柔的凉雨叩门声。
万篱第一时间检查了迷森情况，只是女孩是因为能力透支才昏迷过去的，所以他也没有办法，只能任由月猴将她先行抱回屋去，看样子，事后他还得郑重地向两个人道个歉。
咒术师望着月猴逐渐远去的背影，这才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吃惊地望着奈奈。
“难道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吗？迷森和月猴？”
因为震动已经停止了，奈奈也没理由再赖在万篱身上，于是拉了张椅子坐下，有些不满地看着万篱，说道：“我一开始就试着告诉你了，没想到你的反应还不是一般的慢。”
“我这不是才刚刚醒过来嘛，那么多事情总要慢慢处理。”
万万篱辩解道：“而且眼下光是靠着这些筑石，其它城邦想要进攻海祝城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的骑兵根本就上不来，我们则可以设置专门的出入口用来运送物资和马车”，万篱回想着自己在雪泉乡的所见所闻，十分自然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些事情我自然会让那人去处理的，只是这么一闹，我手头的事情又多了不少。”
“如果实在是忙不过来的话，可以试试派人去群屿打听打听颜钰的下落。”
女孩瞥了万篱一眼，喂喂嘟着嘴道：“你似乎什么都懂哦。”
万篱不知道女孩言语中的意思，本能地回答道：“毕竟现在海祝城里那么多事情……”
“只不过，为什么有些东西你就是看不明白呢？”
这句话奈奈只是在心中默默抱怨了一句，并没有当着男孩的面说出口，她微微揉着自己有些眩晕的脑袋，想着如果刚刚昏过去的是自己的话，万篱又会是什么反应。
她知道有的事情没有结果，但她总是想要试试，在万篱懂得的时候，在他准备好的时候。而且女孩渐渐地发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似乎完全不在乎是否能有结果这件事情了，她只是想知道如果自己去尝试，会是如何，虽然，肩上的负载让这些想象都变得无比虚幻。
“小川，其实有件事情我想要问问你，就现在。”
奈奈望着万篱的目光逐渐平静下来，却依然有浅浅的天光在其中闪动着，看着格外可人。
然而只是目光接触的一瞬，女孩将要到嘴边的话语却突然滞住，随后，万籁俱寂。
方思锐正静静地等候在门边，他不想妨碍奈奈想做的事情，所以尽可能地避开了两人的目光，但不知为何，女孩终究还是没能将那个问题说出口。片刻后，他转身缓步朝着山下走去，今天海祝城无疑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而这件事，必须要有人负责收场。
万篱没有说话，更没有询问女孩刚刚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小川”，女孩的轻咬着嘴唇，没有再言语。
万篱在木椅前半蹲下来，轻轻地握住奈奈的手。他发觉那只手同自己的手掌比起来还小了许多，依稀还有当年在花坞阁时的模样，但现在的女孩其实已经是个可以嫁人的姑娘了，奈奈可以明白的那些事情，更加年长，历经了更多的他又怎么可能会看不明白。
黑色的沙子在地板上无声盘旋着，万篱的身上泛起了水波般的阴影。
他依旧还是奈奈见过无数次的那个他，只不过前刻奈奈将要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在咒术师的眼中看见了痛苦的痕迹，浸满痛苦的回忆和……千疮百孔的灵魂，似乎命运中本该死去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个少年，而且他是死了无数遍才艰难地回到这里的。
万篱沉浸在极深痛苦里，就像奈奈她自己刚刚去到辉夜家族的那几年的时候。
而事实上，万篱的确是死过很多遍，真正的万篱，早已经死掉了。
“奈奈，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关于一个人，那个人，叫做黑契。”
回忆从那个无光的洞穴开始说起，转至雪泉乡上的琐碎故事，杀手、任务、地下的殿宇、那株巨大的花树，然后一路向北，在帝留城神殿下方的那个水潭边结束。万篱说得很详细，像是在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讲述着别人的故事，而事实上，那的确是别人的故事。
那个故事的主人公曾经叫做忘川，后来叫万篱，再之后是黑契。
一个少年为了拯救女孩而踏上征程的故事，只不过，后来少年死了，故事还在继续。
为了完成故事，万篱诞生了，那个崭新的不死的他，那个千疮百孔的他。
他从不知道自己该对奈奈和格绯抱有什么样的感情，觉得自己更像是南北战棋的棋盘上，是一个籍籍无名只知前进的小棋子，只能按照断章之书预先编好的剧本不断前行，却不知道该去往哪里，又为什么要到那些地方去。
天光逐渐隐没，没有仆人来找奈奈，因为女孩没有仆人。
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听万篱将那个有意忽略掉的故事讲完，突然觉得一切正常了许多。
万篱终究还是没有回来，他们是两个人，而她与他在分别的那刻便已经永远错过了。
咒术师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团模糊的暗影，完全没有了人类的轮廓，也看不出来现在到底是跪着还是站着，只是那双手，还依旧安安稳稳地搭在女孩的手掌上，带着温暖。
“我觉得，我、你、迷森，还有月猴，我们真是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传奇。”
不知是因为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女孩突然咯咯地轻笑起来。
两人的身影沉浸在黑暗中，他们都经历过可能永远都无法忘怀的悲伤，他们一起做事情才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却在很多年之前便已经通过某个人认识。奈奈认为自己本该失望的，却不知为何，因为得到了最后的答案而暗暗高兴。
因为万篱不是当年的忘川，但他依旧同自己很像很像。
历经着相似的命运，熟悉彼此，便像是在前生便已经认识了般。
奈奈用袖子拭去了眼角浅浅的泪水，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是以王女的姿态，而是以一个女孩的模样站了起来，拉着万篱的手，声音柔和恍若风吹拂过初春的柳梢。
“如果这就是你最大的秘密的话，那么，小川……不对，现在应该是万篱了，那么，万篱，我的确是有些失望，因为小川而有些难过，但是，我发现自己还是喜欢你……你呢？”
在你眼中，我是否还像是初见那夜的焰火般让人憧憬、热泪盈眶呢？
一阵凉风从敞开的大门灌了进来，浅蓝的月光落下，照亮门前的一小块区域。而在那里，在奈奈身前蹲坐着的，早已不再是那团不可名状的烟尘，而是某个干净简单的少年。
“你喜欢吗？”奈奈问道，“我身上的咒文痕迹还没有完全洗掉，偶尔带着点大小姐脾气，有时候会很骄傲，会很倔强，不愿意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不愿意去全然地相信身边的人，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事情，有时候的我会有些古怪，虽然不像你们那么厉害，却还非要守着这座城，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有理由和你们这样的人在一起……”
“但现在我不想去想这些事情，只想问问你，这样的我，你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