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浓雾伴着海水刺鼻的咸腥味道在成堆的腐朽烂木间上下浮荡，空气中厚重的湿气与不时落在身上的海水让这个地区的人身上总带着些霉臭味，天空中落着细密的小雨，雨水与烟灰糅合在一起，像是天空中泼下的污水，火山爆发的时候，硫磺味总能掩盖别的气味。
无数工人正拖着沉重的木板箱子在码头边缓步行走着，他们光着脚，褴褛的衣裳上满是新糊上去的污泥和血迹。只是这些表象并不意味着他们在这里受到了苛待，相反，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极为惨烈的战斗，在半座船岛因为贵族们的鬼趾炎兽而燃烧沉入海里之后，他们终于获得了自由，某种在世界的这个角落极为稀缺而珍贵的东西。
装填着石块的木箱拖着绳索扑通沉入海底，相应的，他们脚下的地面也在缓慢倾斜。
这里是黑墓，南疆群屿中一座极为不起眼的人工岛屿，就像其它贫民和逃亡奴隶居住的岛屿，它是由海上漂浮着的船只残骸拼凑在一起的，重重的船骸堆积在一起，恍若小山般漂浮在海面上，随着洋流四处游荡，现在已经入了深夜，整座黑墓都被昏黄的烛火笼罩着。
奴隶们和大多数群屿的平民就生活在那些破旧木板拼凑出的简陋房间里，某处，皮肤皱巴得像只老秃鹫般的渔民正远远眺望着岛屿便那些蚁群般忙碌着的人们，有些惊讶于所谓的自由对于这些年轻人的吸引力，要知道，这片海域的大多数人，从来都是没有自由的。
“有些东西总需要慢慢习惯的，而且，至少以后没人阻止你们踏上陆地了。”
老人转过身，望着微弱烛火下说话的那个男人，仍旧有些不理解，问道：“可是群屿有那么多人，不可能每个人都能居住在陆地上的，贵族们用了千百年的规矩，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片海域虽然被南疆的人们称为群屿，被北疆的人称为乌若，也就是燃火的黑珍珠，却并没有多少实质上的岛屿可供人们居住，也没有珍珠之类值钱的珍贵物件。在这里，最贵重的东西是土壤与金属，几把质量不错的铁剑完全可以在群屿换一个年轻力壮的奴隶。
而眼下的反叛，便是要同那些生活在主陆上的贵族们争夺土地与矿场。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以后不会再有那么重的赋税了，也再没有孩子被抓去抵债。”
桌畔的男人微微转过脑袋，让贝壳里的油灯照亮自己脸上那道恐怖的巨大伤疤，他的头发随意扎成小辫束在脑后，看上去已经许久没有清洗过了，就连身上的外套，似乎也是由海边的旧渔网缀着破布拼接出来的。但男人并非奴隶，他背着贵重的金属剑，是危险的剑客。
这也是先前老人没有拒绝两人的留宿请求的原因。
渔民转过脑袋，看了眼坐在剑客身边的那位年轻姑娘，女孩生着群屿民族的棕色皮肤，但在打扮上却比身边的男人干净整洁了许多，发式也梳得很是齐整。她的腰间配着两把细剑，看做工应该也是价值不菲的珍品，而这无疑与女孩反叛者头领的身份极为符合。
颜钰有些疲惫地睁开眼睛，回望了老人一眼，随后再度闭上。
“群屿已经向外卖了几百年的奴隶了，我不想看见那些人白白死在异乡，虚度生命，虽然战争之后我们能够拥有的土地依旧很有限，我们可能会死很多人，但群屿的未来会不同。”
老人嘿嘿地笑了笑，沙哑说道：“只有吃得饱的人才有力气谈论未来。”
女孩皱眉，轻声问道：“那黑墓的人现在依靠什么为生？”
“什么都有，用屋外的破网捕捕鱼，去海上捡拾漂来的东西，替别人修修房子之类的。”
“可是，你都这个年纪了，应该已经有孩子能够帮忙了吧。”
“生得哪有卖得快啊，再加上些和你们一样从家里逃出去的……”
老人的话戛然而止，他注意到了颜钰脸上的微笑，知道自己落了小姑娘的圈套。
“也罢”，他叹了口气，侧躺在身下窄小的破旧草席上，说道，“反正听说你们马上就要打完了，打战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是我们这种一辈子活在船骸里的老家伙可以说了算的，而且，其实不管是贵族统治还是你们统治，在我们看来也没多少区别，日子还得过。”
剑客挠了挠乱发，摇摇头，说道：“你会看到区别的，至少，以后你能看到未来。”
颜钰睁眼看了下这位曾被辉夜家族悉心供奉着的强大剑客，微微点头致意，因为过去在海祝城的经历，她完全没有在心中生出什么自卑的情绪来，而且虽然是暗旅主动带着颜钰回的群屿，后来的事情却基本都是她主持的，现在的颜钰才是叛军的首领。
这个身份，估计哪怕是此刻正在海祝城里的万篱也完全想象不到。
女孩看上去的确不像是能够带领奴隶反抗贵族的人，但她的确拥有这个能力，她懂得贵族们最想要的是什么，懂得他们的思考和牟利方式，懂得如何去支使人心，借助所有可能的力量为自己所用，就这些条件看来，她的确比暗旅更能胜任这份艰难的工作。
从谋划到眼下占领群屿大半土地，只花了两年多时间，这便是她实力的证明。
“听传来的消息说，南禹城可能会派兵援助群屿这边的贵族，之后可能会有些麻烦。”
“海祝城……还是那个叫做奈奈的女孩统治的吗？”
暗旅点了点头，于是女孩再度闭上眼睛，争取所有可用的时间休息，补充精神。
“那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准备用南禹战船的木头来给附近的船岛扩建下吧。”
这个月的月亮极大极亮，便像是一只半秒之后就要砸到脸上的成熟果子般，散发动人心魄的绚烂光辉，映照着天穹下粼粼的海水。万篱望着头顶的月光，总会不由地想起当初在幻境中面对着格绯的情景，想到那时的战局，想到眼前的困境，心情不免有些低沉。
月光之下，尖碑的影子便像是成排立起的长剑，遥遥指着四面八方。
今晚万篱没有带上奈奈，算是独自跑到城池边缘去看那些尖碑的，而碑面上的文字从来就没有变过，但万篱连续看了五六天也没如当初方思锐所说的看出什么名堂来。
先前提到的战争不知不觉便已经近了，南禹城没有多少心力再去关注海祝城，但海祝城的探子们早就注意到了那边港口的动静，万篱知道群屿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但想到南禹城即将从中得到的好处，便觉得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情感，知道自己必须要加快进度了。
他盯着石碑上的文字，眼睛有些发酸，似乎随时都会睡着。
奈奈这些天也是把自己累到了极点，各种暗处的安排布置让女孩每天睡觉的时间都少得可怜，身体也终于有些吃不消了，所以现在才在穹顶让迷森陪着。万篱虽然想要亲自过去，却也知道自己的任务，他必须要找到对付小羡的方法。
“看出来什么东西了吗？”
不知何时，方思锐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男人背着手，神态从容。
“我的记忆里没有这种语法，这是……古陆语的某种演绎体吗？”
“并不是，那么，你知道自己同神灵的差距在哪里吗？”
万篱意外地望着男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己同神灵的差距，这哪里是一两点就可以简要概括出来的。虽然万篱并不觉得北疆无朽王座上，那个被自己轻易弄死的老家伙有多厉害，但人家毕竟统治了南北疆域几百年，挥手间就能派出修士大军把海祝城打残。
“他……活得时间比我长？”
方思锐闻言，怔了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赞道：“说的不错，这的确是神灵同你最根本的区别，而且，也是你和他之间的差距的最根本来源。”
“但是这和我认不出眼前的筑石内容有什么关系？”
“你看不懂筑石，自然也是因为这种差别”，今夜方思锐的状态似乎同往日有些不同，简单两三句话便让他的形象豪放自信了许多，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般，“筑石只是这世界上无数事物的缩写，像是事物的轮廓般，最重要的不是固定的字式，而是对它的理解。”
万篱盯着年轻的贵族，似乎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白因？”
“咳”，方思锐清了清嗓子，冲着万篱摆摆手，说道，“知道就行了，别到处讲。”
“可是，现在这个时间的你应该还不认识我才对啊，为什么你会找上门来？这不是同神灵不干涉造物世界的基本原则相违背了吗？你那时候说的，被卷入命运的危险……”
“自信过头，你以为你那幼稚的时间咒文对我有用吗？它只对这个世界，类似于你们这种层级的造物才有效果，而对于能够创造千万世界的起源神灵来说，它什么都不是。”
“好吧，那么，你……您是来帮助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