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到底是自己想要杀死小羡还是黑山本身想要借自己的手杀死她呢？
潜藏在身体里的那股力量像是潭无比幽深的死水般，越是往下越是难以琢磨，万篱瞥了眼身前完全没有做出丝毫防备动作的女孩，原本已经显露出的杀念突然有了刹那的动摇，然而那柄铁剑却像是突然有了灵魂般，锃的一声轻响猛然离鞘，朝着女孩斩了下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万篱觉得某种强大的力量瞬间压制住了自己，灰火之轮失去了回响。
但是眼下三个人依旧站在房间里，这个距离上几乎不存在失误的可能。
铁剑离鞘的同时便化作了一道浅灰色的残影，剑上的咒文未被触发，一剑落下，直接斩开了放着断手的那张木桌。月猴似乎是早就察觉到了万篱下一步的动作般，后撤一步，拉着女孩躲过了这险之又险的一击，还未等万篱反应过来，他们便撞开了身后的木板，飞速远遁。
极浅极浅的晨光，晨光中是飘扬不安的尘埃，和零星不可见的血色。
几块黑色的碎布在沙漠不息的风中飘扬落下，那是月猴被割开的衣袍。
万篱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被限制在决斗场外的旁观者，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两人逃出去的瞬间，一道浅色的影子瞬间从咒术师的背上冒了出来，朝着相反的方向疾射而去。万篱最初以为那是留在身体里的兽血，可只是两三秒的时间之后，那影子便又回来了。
在无法控制灰火之轮凝聚意识的情况下，依旧是看不清模样，只是像条鞭子。
但是并不仅仅只是蓄力抽回这么简单，那影子的末端带着点银色的闪光，它自万篱的耳边呼啸而过，呼啦一声朝着两人远去的方向掠去，目之所及，墟烟冲天而起，无数房屋瞬间变成了残骸，然而万篱依旧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因为，他的身体又开始移动了。
兽血不再如同往昔般带着不稳定的波动，正相反，此刻这股力量似乎彻底成了万篱身体的一部分，它们将他的身体组织在极短的时间内强化到了极致，万篱可以看见黑色的鳞甲像是被推倒的骨牌般层层蔓延而上，身体关节间因为巨大的压力而发出咔咔的鸣响声。
他屈身，脚下的地面开始凹陷，随后，一跃便是近千米。
风和目光所见的光景刹那便被撕得粉碎，所有落在脸颊上的东西，都像是刀子般锐利。
原本月猴的速度已经接近了他这个阶段的不洁者所能达到的极限，然而还未等两人站稳脚跟，万篱便像是沙漠中的蜃楼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在他身后，沙尘因为落地时的重击掀起数十米高的沙浪，直至此刻，徘徊在他身后的那道暗影也终于显出了模糊的轮廓，粗略看上去，像是条黑色蛇骨拼接出的链子。
而链子的末端死死捆着一把染血的双手重剑，这剑来自先前死在镇子外面的那些死者。
小羡的脸色有些难看，月猴微微活动手臂，暗自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只是此刻的他思考的是如果再像当初那般燃烧生命的话，自己能够拖延多少时间，这是个无比可悲的想法，但在眼下却无比现实。万篱此刻虽然无法使用咒文和死信者的能力，但却通过许多他无法理解的技巧将黑血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他无法打破这种碾压式的优势。
咒术师微抬起手臂，手掌向上，像是想要使出某种招数，然而他的动作却在半程滞住。
月猴一个踏步便来到了他身前，双手抓住那只手腕。猛地一扭，整个人腾空而起，一脚踹在万篱的脸上，在血毒爆发的情况下，他这所有的动作几乎都是在同时间完成的，而在他的身下，小羡的身影陡然出现，掌心前推，那里是已经凝结出形状的血色冰晶。
极为巧妙的配合，万篱估计自己应该是躲不过这一击的。
哗啦一声，像是某些蛇类正震颤身上的鳞片以警告敌人，小羡顿时觉得眼前一花。
万篱的身体放弃了先前做出的那个奇怪的动作，手中铁剑劈落的同时，依附在身后长尾上的那柄重剑骤然甩出，随后，他看见了一只摇摇晃晃凌空飞起的手臂。
洒出来的黑色血液，冰晶，还有那份刺人的寒意。
刷刷，黑色的长骨在沙海中盘旋着冲着万篱自己飞来，重剑落下，斩落几缕黑色的发丝。
他突然觉得某种无比沉重的力量正拉扯着自己，像是要将自己拉向深渊般，万篱低下头，看见了一片漆黑的湖，他就跪倒在湖面上，湖水漆黑，涟漪荡漾，抬起头，世界也是漆黑的。
漫无边际的世界，似乎是在海上，天边泛着迷朦的浅黄色光芒。
然而下一刻湖面骤然破碎，他看见了黄灿灿的沙子，眼中的世界猛地向一边倒去，随后他听见自己脑袋落在沙地上的声音，幸好，还是和脖子连着的，没有血迹。
随后，他听见了女孩压抑的低泣声与呻吟，还有那些溅落在沙子上的血水。
月猴扶着跪坐在沙地上的女孩，有些勉强，印象中小羡并不是那种会轻易抱怨更何况是掉泪的女孩，但是此刻落在她眼前的，却是只还在不断涌血的胳膊，属于她的胳膊，漆黑的图腾咒印自断肢的皮肤上剥离下来，像是被水浇化了的墨水图案。
万篱有些手足无措，事实上，他现在也的确是动不了。
血毒在彻底消散之前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重的伤害，那还是由内而外的，至于来自外部的伤害，在最后扭转回来将要劈死自己的那柄重剑，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万篱的身边，它的边缘在万篱的脸颊上带出一道血痕，但也仅此而已。
“好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月猴才缓缓地吐了口气，说道。
他扶着女孩站起身，朝着不远处的堪那镇走去，流浪城邦的队伍大概会在今天黄昏的时候到达，在那之前，女孩还需要些时间恢复伤势，新伤旧伤，她的情况并不是很乐观。
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万篱看着天边的日光缓慢靠近正中的位置，脸颊上的皮肤变得火辣辣的疼，才勉强恢复了些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看见了小羡落下的那只手。
沙子很快便拂去了战斗的痕迹，但不少东西却似乎永远地改变了。
就像是一场游戏的最终落幕，某些东西被揭开，露出丑陋肮脏、浸满痛苦汁液的内里来。
万篱把那只手臂捡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堪那镇的方向走去。
佚名曾经数次警告过他，沾染上血毒将会是多么的危险，似乎只有这次，万篱才真正用沉痛的教训将其记了下来，黑山能够通过血液控制被血毒侵蚀的人，而且事实还证明了另外一件事情，那件事情本身所代表的，便像是小羡所说的，是挥之不去的绝望。
推开门，女孩正缩在正中那张破烂的椅子上，身体禁不住地颤抖着，脸色无比苍白。
“我说过的话……”她转向万篱，吃力地说道。
“你无法去对抗一个神灵，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会失败，因而我选择的，是将人们变成足以对抗黑兽的战士，这种方式的传播速度比死信者更快，更贴近人类的本质，在你失败之后，人们依旧会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我没想到……”
没想到一切都在黑山的计算之中，不管是死信者，还是不洁者。
前者如果没有经过正统的训练的话，差不多只是体格稍显健壮的普通人罢了，他们很难战胜黑兽，如果要使用死信者的恢复能力，在无法击杀黑兽的情况下，也只能杀死身边的人。而后者，那根本就是黑山自己的军队，将他们部署在防线上，将会是一场灾难。
这种情况，越是到了北方，越是接近黑山本身便越是如此。
而更加让万篱震撼的，则是黑山本身的灵魂力量，他能够压制灰火之轮，是灵魂与实体共存的。联想到当年击杀雷爵的就是他，万篱也不可能再得到雷爵已经湮灭的身体，仅有精神力的他，或是其他千年晨星，即使集齐了灰火之轮，也有极大的可能会失败。
“只是，我没想到，先失败的，会是我……而当我见到你的时候，你也已经……”
“我们都失败了，很抱歉”，不知道为什么，万篱觉得有些对不起女孩。
虽然动手的不是他，虽然小羡至始至终都没有想要帮助万篱的意思，她只不过是没有逃掉才会出此下策，用自己的血液化解万篱的身体，但是，女孩似乎一直都被误解了。
虽然她做的事情直接让南疆陷入了一片混乱。
一场兵荒马乱，不变的只有遥远的黑山，这个世界的造物面对神灵的时候，似乎总是无比脆弱，毕竟，当初即使是强如可以直接使用咒术的乌灵人，也还是被轻易灭族了。
“但是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们就没必要花太多时间选择了。”
女孩艰难地缩了缩身体，她不再出冷汗了，只是脸色依旧很难看。
“我想要你帮忙，给流浪城邦的人找个巫医，压制住血毒。”
小羡看着万篱，没什么表情，轻声说道：“然后，记住地下的遗迹，记住不要放弃。”
万篱突然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想要上前查看下女孩的伤势，但小羡依旧在不停念叨。
“我很怕你那种莫名的善良，关键时刻，不能让大多数人选择，只能让少数人选择。”
“必须要有人成为坏人，那个人，原本是我，现在……去思考这个难题吧，哈。”
女孩突然不再说话，她的目光转向窗外，在微光中，双眼的神采逐渐消逝，万篱掀开小羡捂在身前的手臂，这才看见了她胸口那个恐怖的大洞。洞口有婴孩的脑袋般大小，粘稠黑色的血液在边缘嘶嘶响着，在刚才那段时间里，女孩的断臂一直在流血，还有胸口被重剑贯穿的大洞也是，血毒没有救她，黑山实现了他的愿望，他刚刚只差把万篱杀掉了。
灰火之轮散逸，飞起四散又落下，带着头顶日光的温度，微暖。
月猴怔怔地盯着那个伤口看了很久，才缓缓抬起头来。
“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我不想呆在迷森的身边，不过你，你已经好了，托她的福。”
“短暂的失控会将血毒清除掉，但你得注意其他人，已经感染的，和即将感染的。”
“或许你会想要看看堪那镇的遗迹，应该和海祝城的一样，我们可以抵御那些怪物，你去把迷森带过来，我带着流浪城邦的人先离开，等到遗迹复苏……”
万篱沉默了很久，听着月猴一字一句地说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缓慢抬头，问道：“那你们呢？按你的意思，你和流浪城邦的人不会进入遗迹顶端的安全区域吗？”
“他们，依旧想要活下去，所以女孩想让你去找巫医，但是我……我不知道。”
“我不想那样的事情发生。”
“呵，没什么想不想的，别忘了女孩的话，不能让大多数人选择，你要自己选择，选择让少数人活下来，女孩贪心了，所以你不能再贪心。”
“仅仅是不贪心……并不能让造物对抗神灵。”
“试试看就知道行不行了，只是，女孩看不到的，你得替她去看看，然后，要由你告诉我，之后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已经……不知道那些事情会不会再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