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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章

我一点点搅动碗盏里头的樱桃露, 不置可否, 只问:“当年父亲母亲皆居京师,何以要送我去…南地呢?”

母亲沉吟良久,轻声道:“那时候京师不太平, 你父亲又身处高位,送你离开也是迫不得已。不曾想…”叹一口气, 转开话去:“方才去颐宁宫遇着荣王妃了。荣王妃这样年轻就寡居,当真命薄。可见人活一世皆有命数。母亲行将入土之人, 这些年吃斋念佛亦有些心得。世间万事呢, 还是莫强求的好,清儿你要谨记。”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语气感慨亦不同寻常。

我心中几个念头翻转过去, 似乎抓到了什么, 又不尽然明了。

长久默默后点头:“母亲是以己度人了?”缓一缓神情:“前番中秋家宴,荣王妃面色不大见好, 想来府中只余孤儿寡母, 生活难免困累。既是宗亲,我这个做皇后的接济她些总不为过。母亲以为如何?”

母亲未点头也未摇头:“荣王妃是可怜人,然而如今还是顾全自己要紧。到底你身居中宫,内外有别。从前如此,今后也是。”

她的手按在我手背上, 脸色郑重,话里有话。

母亲从不是多话之人,此番竟这样明着暗着点我, 怎会事出无因?

必然不会是心血来潮!

我一点点消化这话里的意思,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寡居的荣王妃?早逝的荣王?没落的沈家?获罪的父兄?太多的巧合,由不得人不联想。而荣王,可是牵出父兄犯事的由头么?

深深思索间,慢慢将心头突跳抿下去:“荣王妃寡居多年,抚育膝下儿女当真不易。”

“是啊,四载不算久,亦不短了…从前我总怨你父亲,然而如今瞧荣王妃这样…当年皇贵妃宠冠后宫,荣王那儿…先帝是露了意思出来的。你父亲也是担心赐…”手势轻缓一点点梳理我垂落在颈侧的鬓发:“清儿,你父亲纵使再如何错,也总是为了这个家计深远,不要怨他。”

皇贵妃?

我在遥远的记忆中搜寻这称号,很快就想起来了。

依稀还是当年在太庙时,明慧跟巧馨牵了冯若兰将封皇贵妃的事提了提,说大夏历朝以来,就只有前朝的于妃被封过皇贵妃,可见当年盛宠。

再一想,先帝在时,父亲既已权势滔天,争相拉拢之人必定不在少数。而我的婚事,可由得了自己做主么?

想也不能了。

先帝爱屋及乌属意荣王,为拉拢父亲拉拢沈家,将我赐给荣王为妃实在正常,而父亲因着太后的缘故,自然会选择襄助夏沐,所以才会火烧眉毛似地送我去南地,却料不到生出一段不该生的情缘来。

彼时父亲必定以为,有太后的关系在,夏沐一旦登顶,我顺利入主中宫,他这一生便顺理成章坐稳了三朝公卿本朝国丈之位,荫庇沈家三世子孙想也不是难事。

哪里料得到会有此后一番变故,让冯氏黄雀在后?

倘若父兄当年是被指认勾结王孙作乱,我相信,即便夏沐无意为难,也断然留不得这样的隐患。

何况他是那样多疑的人。

蓦地握紧母亲的手。

母亲神色幽幽,伸手轻抚我的眉眼:“姻缘天注定,老辈人的话是不会错的。如今你身居中宫,要保重自己,也要当心。”

她说这话时,视线望着颐宁宫的方向,我只觉得脑仁如有冰棱一点溅上。

可不是么?到底沈氏繁华已去,留一门孤儿寡母在世存活已属恩赐,哪里容得我掀了天去?

可我偏偏就不信这个邪!

殿内光影深深沉沉,像经久不去的流年,我将心头泛滥的思绪缓缓顺成一条线,握着母亲的双手越来越紧,声音冷得几乎不像自己的:“母亲放心,这里头的糊涂账,总有一日会一笔笔算清楚。”

于是一同用了午膳,闲谈两句后,让方合送母亲出宫去。

人一离去,我将净雯传进来,悄声道:“找个妥当的查查冯氏底细。”

“娘娘是指…?”

“她父亲。”

净雯眸中有了然神色,淡淡应了声是,递了软枕给我,我接过来枕着。

她凑近我些:“太后这几日格外高兴,给的赏赐亦丰厚,还特特宣了杨氏姊妹进宫陪伴,真真上上荣宠。”

“杨卉呢?”

净雯深深一笑:“仿佛不尽然欢喜雀跃。”

我旋即就明白了:“也是。生子进封是惯例,皇贵妃的位份到底空着。如今只不过封号尊崇些,想也不尽如她意。”

“皇贵妃?”净雯一壁打理盆中矮松一壁道:“那个位份,本也不是人人都当得,皇上心中总有属意之人。”

望一眼虞宸宫的方向。

我捻了棋子在棋盘上比对,轻叹:“然而皇长子到底尊贵,普通赏赐哪够分量?”

一壁在边角摆棋子一壁思索,净雯并不吵我。

晚上夏沐依旧来了,彼时秋昙、元儿跟满儿正傍在我身边有说有笑,顺道挑挑花样子。都是些时新花样,秋昙天生一双巧手,什么纹路经了她的手,都能出脱得活灵活现。闹得欢时,也没注意到夏沐进来的身影。

“什么事这样得趣?”

夏沐本是皱眉进来的,见殿内乱作一团,倒唬了一下。

我勉强还算镇定,一壁让元儿满儿收拾东西一壁让秋昙去奉茶:“皇子满月要裁制新衣,正在看内务府送来的衣料呢。”

夏沐揉了揉眉心,苦笑:“朕近来政事繁忙,倒忘了还有这一茬。”

我将他迎到榻前,那头秋昙已经去而复返了。

我接过来茶盏递给夏沐:“加了菊花跟蜂蜜用露水煮的,喝喝看。”

夏沐捧着茶盏喝了口,眉眼微松:“菊花败火,蜂蜜也调得适量,很清爽。”

“好喝就多喝些。原本要送去政元殿的,赶巧皇上来了。这几日政务操劳,最要注意调养。”

夏沐嗤地一笑,伸手刮我的鼻子:“你倒省事。”

我委婉笑:“皇上既然来了,臣妾就顺道问问,小皇子的满月宴该怎么办?”

夏沐两手垫在脑后往榻上一靠,阖目道:“从前怎样便怎样,按寻常皇子的规格办。”

我微有些惊讶,试探着问:“皇长子不比寻常,是否…?”

夏沐想也不想就摇头:“不必。虽是皇长子,却也越不过嫡子去。”

他这么说,我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只好点头。

夏沐就宽和笑,随口问:“你母亲进宫来了?”

我心头微动,面上依旧平静,甚至有欢喜神情:“母亲是来贺宫中新喜。到底皇长子出生不是小事,姻亲妯娌亦跟着高兴。”

夏沐脸上有动容神色:“难怪近来你日日忙碌,把朕都比下去了。”

“臣妾这儿倒没什么。想来咸福宫那边迎来送往,少不得一番忙碌。”

夏沐饮了口茶,以指摩挲着杯沿,神情淡漫:“她是孩子生母,忙些也理所应当。”

我将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情看在眼里,没有接口,只道:“虽忙,却也忙得高兴。”

这么一壁闲聊一壁陪着他吃茶,想来夏沐有话说,于是以眼神示意众人出去。

待殿中只余我与他,夏沐阖目感叹:“这几日朕也累得慌。”

“可是为政务烦恼?不是有大臣们帮衬着出主意么?”

夏沐冷哼:“一群无知腐儒,只会照本宣科,朕懒惰听他们废话连篇!”

我淡笑,只作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皇上说笑了。好歹都是肱骨之臣,怎的经了皇上的口,竟一个个被说得一文不值了?”

夏沐轻扯嘴角笑笑,然而那笑并没到眼底:“无人可用,当真令人苦闷啊。”

我从水晶瓶中剪了两朵百合花勾在床头帐钩上,头也不回道:“皇上待朝臣严苛罢了。”

“哪里是朕挑剔?”夏沐不知何时已经跟了过来,指指那百合花:“这是做什么?”

“百合可入药,花香亦助眠,臣妾很喜欢。”

夏沐嗅了嗅,笑了:“花香,心思亦巧。”

我但笑不语。

他牵着我的手搂我在怀里,一壁梳理我的长发一壁道:“你也不问问朕,究竟遇着了什么烦心事?”

“朝堂事臣妾不敢问。况且臣妾区区妇人,纵使知晓内情也于事无补。只能动些小心思,让皇上放松心神。至于旁的,即便臣妾想为皇上分忧,也没那样的能耐啊。”

“你是聪明人,安知不能为朕分忧?”夏沐笑笑,又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是…荣王一脉私自逃去了安平侯辖地,至今下落不明。”

荣王?我心头突地一下。

夏沐不疑有他,继续说:“他在西南能兴起多少风浪,朕倒不担心。只不过…”语气冷下去:“身为王族子弟,却罔顾朕旨意私自出京,是为谋逆,这样的先例断然开不得!”

语气冷,神情更冷。

然而他会这样动怒,又哪里只是王族子弟擅自离京这么简单,多半跟荣王这个旧因逃不了干系。

心中转念如轮,口中只好奇道:“中秋时倒见过荣王一双儿女,仿佛还是孩童年纪,怎的无缘无故离京了?”

我问得疑惑,夏沐愣了愣,失笑:“是朕忘了跟你说,那一个并非荣王正妃所出。尹祁才六岁而已,现如今还不成气候。”

言下之意,那位潜逃的荣王之子已长成了,此番逃亡西南,多半也有荣王旧部扶持,这才引起了夏沐防范。

积年之时,沈家正是因着荣王这个由头被牵的事,如今荣王后人逃亡在外,夏沐如何能不上心?且他如此多疑人,怎会轻易由了荣王这个“已成气候”的儿子逃离京师?

冷不防想起齐凤越那封信:谋而后动,以静制变,莫慌。

那样笃定的语气……

他会与此事有干练么?

瞬间的失神里,夏沐探身过来,眸中有点点探究神色:“怎的又发呆了?”

“臣妾在想皇上刚才那句。”我于瞬间转圜了神情,从书架上抽过来刘向的《说苑·谈丛》闲闲翻。

夏沐思索片刻后了然了:“也是。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前人既如此说,必定有他的道理了。”

我亦笑:“朝堂有无可用之人,原也是皇上一句话的事。”

夏沐深以为然地点头:“到底你懂得多。”

“那也是圣人教导有方。”

夏沐朗声笑,伸手过来捏我的鼻子:“咱们自己说话,还用得着矫情么?”搂我过去耳鬓撕磨:“不再生朕的气了,是不是?”

他这样亲昵,我只觉得浑不自在,然而还是忍下了,道:“皇上自己多心,臣妾哪里生气了?”

夏沐就扬声笑。

翌日一早,贤妃带了芷媛过来。让秋昙带了孩子去院子里玩耍,留贤妃在内室。贤妃聪慧,自然晓得我有话私下跟她谈。

待四下无人,贤妃抿了口茶水,静静道:“咱们这位皇长子,似乎生得与时辰不对了。”

她如此直言不讳,我一时间反倒找不到话。

许是见我鲜少露出木讷样子来,贤妃静静一笑,道:“你这是什么样子?”

“姐姐快人快语。”

“我晓得你一向心细,必定也留了心眼。”

“崔钦…少有的尽忠职守。待主一心无二,宫中这样的人…不多见。”

贤妃点头:“咱们都瞧在眼里的状况,那头…”指一指颐宁宫:“想也不至于无所察觉。”

“太后是非常疼爱咱们这位皇长子的,日日都会遣人去咸福宫探视。”

“可不是么?”贤妃了然笑笑:“皇长子是极尊贵的。”缓一缓神情:“她得子,又是宫中头一子,位份却半分未进,想也不会没有怨言了。”

我伸指点一点鱼缸中那尾桃花粉的锦鲤:“皇上有自己的心思,那个位份…到底不是随便给的。”

贤妃神情一分分冷下去,我这话的意思,她自然听得明白,冷笑:“虽说在禁足中,可依旧好吃好喝供着,别叫我真信了她永无翻身之日。”

我感慨:“她有神佛护佑,轻易怎会落马呢?只怕…”

对视片刻,在彼此眼中看到些许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