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冈底斯山脉吹过来的风,带走了又一个月黑风高的高原夜晚。
清晨七点多,裴锦从一座有些破旧的小寺庙里走出来。庙里的老喇嘛跟在她身后,走出山门时,他把一把漂亮的藏刀交到裴锦手上。
裴锦接过刀,迎着有些刺骨的河风抽刀出鞘,寒光凛凛,彷如一个平日温和之人,骤然狰狞一笑。
老喇嘛微微阖眼,开口道:“刀还给你,希望它不必再沾血腥。”
裴锦轻笑,收起刀,“但愿。”
“你说这次来迦绒,是最后一次踏血寻人……之后要做什么。”老喇嘛也微微一笑。
之后做什么,裴锦还真没想过,要办的事情还没完成,考虑以后的事,为时过早了。
见她沉默不答,老喇嘛也不再问。
裴锦独自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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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号,中秋节。
半夜小雪过后,正午的阳光照耀着白雪覆盖山顶的群山,连绵的山脉把人的视线拉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辆亮蓝色的越野车在苍茫的原野上疾驰而来,灵王墓的遗迹近在眼前。
裴锦把车子停在路边,目光透过墨镜扫向车窗外,赶往灵王墓转经的本地人从车旁经过,沾满尘世间灰尘的身影在蓝天白云映衬下,透着说不清的沧桑。
她下车,走十分钟就到了灵王墓脚下。
刚踏上上山的石阶,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妇女就迎了下来。
“你是裴画家吧,扎西德勒,县里已经通知我们你今天会到,我是灵王墓管委会的顿珠,欢迎!”中年妇女满面笑容,主动握住了裴锦的手。
“你好!叫我裴锦吧。”裴锦不习惯如此热情的见面,快速抽回了手,揣进衣兜里。
顿珠继续笑,引着裴锦拾阶而上,建在灵王墓封土堆上的小神庙很快出现在眼前。
“那位守墓人在吗?”裴锦望着小神庙刷成红黄两色的外墙,问顿珠。
“在的,守墓人从上山开始,除非特殊的几个情况,死之前都不会离开灵王墓的,我们进去。”顿珠解释着,她走在前头,领着裴锦进了光线昏暗的主殿内。
主殿里,几个背包客正在拜佛参观,两个穿着绛红色僧服的喇嘛坐在平台上,默默诵经。
顿珠指着一片酥油灯的光影,“他就在那里。”
裴锦看过去,一个颀长笔直的身影正站在酥油灯前,垂头低眸,手上不停地照管着那些灯火。
“守墓人不是喇嘛吗,他怎么没穿僧服。”裴锦隐约看到这个守墓人黑衣黑裤,不解的询问顿珠。
她手上的资料里,守墓人应该是个年轻的喇嘛。
顿珠小声回答:“前一任守墓人是喇嘛的,十年前去世后,他主动申请来守墓,过去守墓人其实都是世袭的,我们原以为那个家族的后人不会再有人愿意来这里做活死人了,可他就来了,政府就同意他留下了。”
裴锦默默无语听着。
守墓家族,活死人,十年前上的山……这些讯息都在资料里见过,除了不是喇嘛之外,其他都对上了。
“律广,过来一下……”顿珠小声冲着那个守墓人叫了一声。
黑漆漆的一双眼,平静幽沉的望了过来。
守墓人和两个背包客擦肩而过,走到了裴锦面前。
顿珠介绍完裴锦的身份和此行目的,说还有事忙先离开了,裴锦刚想开口,一个女背包客走过来,先跟守墓人说了话。
律广很专注的听,听完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着问题,裴锦只好转头打量起小神庙的内殿。
去过很多高原上的寺庙,这里比起其他地方明显小了很多,但是各种供养和礼仪却一点都不差,一部分随葬品就摆在释迦牟尼塑像前,金银,珍珠和玛瑙码了高高一堆。
裴锦并不信佛,尽管这些年走过的地方总被人说有佛缘,她都一笑置之。
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佛缘,手上染血,会被救赎原谅?裴锦不信。
“你好,我听顿珠说过了,如果是第一次来迦绒,可以先休息,适应下高原生活。”
裴锦收回视线,律广已经应对完游客,站到她身旁。
“不用了,我来过几次,如果方便的话现在就开始吧,我的时间有限……我该怎么称呼你?”裴锦微微眯眼,手指暗暗握上隐在兜里的防身匕首上。
“就叫名字,律广。我要先去做午饭,庙上过午不食,午饭后开始吧。”律广大半张脸都隐在昏暗中,看不大清楚他的具体样子。
“你要自己做饭?”裴锦有些意外。
一声轻笑,“庙上的午饭都是我做,希望你吃得惯。”
裴锦舔舔嘴唇,手指从匕首上移开。
她跟着律广走出神殿,明艳的高原阳光刺目,她忙把墨镜重新戴上。
院子里围坐着许多来供养朝拜的信众,他们见到守墓人走过来,纷纷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裴锦眼神冷漠的盯着律广,见他在笑着回应,一时间有些恍惚起来。
他们彼此间说话用的是迦绒本地话,裴锦听不懂多少,但是能感觉到这些信众对守墓人的尊敬之意。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律广领她走向院子深处的一排房子,做饭的地方就在那里。
“你坐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做饭。”律广搬来一把椅子放到一处荫凉下,指了指让裴锦坐,自己转身走进屋里,很快端了一盆菜又走了出来。
裴锦坐下,默默看着他。
他垂着头洗菜,裴锦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指移动,浸在水里的是一双漂亮干净的手,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
“你在这里多久了。”裴锦问。
“十年。”
“你不像常年呆在高原上的人,皮肤没那么深,皱纹也不多,方便告诉我你多大了吗?”裴锦移了下椅子,靠近他不少。
律广把洗好的菜放到另一个铜盆里,声音低沉的回答,“我很少站在阳光下,你要是晚来一个月,我就要连着四十九天不出屋门了,所以不算黑。”
他站起身,看了一眼裴锦,端着洗好的菜,转身又进屋去了。
裴锦想了下,站起身跟了上去,走到屋门口,听到刀落砧板的声音,声声砸在心头上。
“我能给你拍张照片吗,留着做素材。”裴锦说着,拿出随身背着的照相机,她迈步站到屋门口,把镜头对准正在切菜的人。
刀声停下。
“不行,我从来不拍照。”
裴锦已经迅速按下了快门。
律广提着菜刀,默然看着裴锦和她手上端着的相机,唇线紧抿。
裴锦低头看预览,很失望。
他出手果然利落,自己那么快抢拍,结果只拍到他用手掌挡在面前,根本没拍到他的脸。
裴锦放下相机,冲着律广一笑,“对不起啊,以前我奶奶来的时候,守墓人是愿意拍照的,我以为你也会。”
律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把刀放到菜板上,走向裴锦,“请把照片删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十足的不容置疑。
裴锦冷下脸色,把相机转过去对着律广,让他自己看,“没拍到,是你的手。”
律广不说话,俯身靠近镜头看起来,目光里多了锐利,一瞬间没了之前神殿内的平和淡然。
“不要再发生了,不然我会请你离开。”他说完,转身又去接着切菜了。
裴锦没出声。
油锅烧热,菜下锅,裴锦忍不了满屋子的油烟味,自己走了出去。
她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抬头望天,高原的天空蓝得失真。裴锦忽然想起两年前,她在德国汉堡的街头狂奔逃命,那里的天也有这么蓝。
那时候的她,无力保护自己,还连累同学为了救她搭上性命,那个大男孩踏雪朝她挥手让她快跑……裴锦现在只记得,他的脚踩在雪地上,留下那么长的一串血脚印。
“裴锦你在这里啊。”
血腥的回忆被打断,裴锦看到管委会那个顿珠走了过来。
“我想多看看守墓人的日常生活,收集素材嘛,他在里面做饭。”裴锦站起身。
顿珠朝屋子里看一眼,笑哈哈的说:“是呐,他做饭很好吃咧,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我们这里菜少,也不怎么新鲜。”
裴锦也笑,“没事,我什么都吃得惯,就是没想到做饭的人会是他。”
顿珠眨巴下眼睛,有点无奈的说:“他……有些不一样的,只吃自己做的东西,没办法咧。”
裴锦点点头,他的确很谨慎。
吃午饭的时候,庙上的人围坐到院里的一张长木桌前,裴锦大概数了下,这座墓上之庙里,大概有十个人,除了守墓人和顿珠,还有两个喇嘛,几个管委会的工作人员。
裴锦挨着顿珠坐下,说实话她并不觉得这位守墓人的手艺有多好,菜的味道只能说还行,可是所有人都吃的挺好。她很快吃完,站起身说去消化一下,一个人走到了庙门口。
律广嘴里嚼着菜,默默抬头看着裴锦离开的背影,眼神若有所思。
顿珠看着律广,问:“怎么样,我还以为你怕会像去年那样,不同意咧。”
律广放下碗,用迦绒话说:“不一样,她感兴趣的不是我这个人,那个学考古的女孩不一样。”
他的话,惹得桌上几个人一起笑起来,律广也淡淡笑了一笑,大家都还记得去年来庙上的那个小女孩,她说自己爱上了守墓人,哭着说要跟他谈恋爱,最后弄得不欢而散。
这事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是庙上吃饭时的佐餐。今天又来了一个漂亮姑娘,顿珠他们都念叨,搞不好最后又会整出那么一出戏呢。
律广吃好后也站起身,他走到庙门前煨桑的地方,就看见一身红色冲锋衣的裴锦,正站在阳光下抽烟。
烟雾在她头顶被风吹散。
裴锦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警惕的迅速转头,正好撞上守墓人看着她的目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