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广盯着夹在裴锦手指间的那根烟。
裴锦从兜里摸出烟盒，递向他，“抽吗。”
律广摇摇头，“我不抽烟，在高原你也少抽，容易高反的。”
又有背包客沿着石阶上来，几个年轻男女喘着气不停讲话，裴锦厌烦的四下看，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去继续抽烟。
律广看着裴锦墨镜的镜片，“后面有玛尼堆，我要去看看，那里这时候应该没什么人。”
裴锦心头一动，看着律广平静的表情，不知道他怎么看出自己心思的，这感觉让她不舒服。
可她还是跟着律广朝山后走去。
迎着午后的日光，小神庙屋顶上的经筒和法器熠熠生辉。
一个巨大的玛尼堆出现在眼前，裴锦微微喘着，弯腰停了下来，她突然觉得有些胸闷。
走在前面的守墓人并没发觉身后的异样，他闷头沿着曲折起来的石阶继续向前向上，昨天半夜的那场雪，还在这里残留下一些痕迹，他随手抓起一把雪，转头看裴锦。
“怎么了。”发觉裴锦不大对劲，他返身走回来。
裴锦试着深呼吸，可马上就头晕起来，“没事……昨天没睡好吧，有点晕，没事。”
她手上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落到了脚下。
律广瞥了一眼细细的烟身，捡起来，“高反了吧，最好别抽烟了，我们下去，你休息一下。”说着，就伸手去扶裴锦。
裴锦下意识往后一缩。
律广伸出的手端在半空，指间还留着一些雪，他的手长年很凉，握过他的人都会很意外，好在没什么人能这么近距离接触到他。
裴锦很快清醒起来，她盯着他的手，突然伸手握了上去。
手指准确的摸到他左手的食指内侧……一片很厚的老茧，手好凉，像是刚刚在冰水里浸过。
裴锦不动声色，喘着气，透过墨镜看着律广的眼睛。她很确定，这是一只曾经常年握枪的手，不会错。
也许很久不再碰枪了，可是那些痕迹还在。
对方同样声色不露。
“你扶着我上去吧，呆在屋子里我会更不舒服的，也许看看玛尼堆就好了。”裴锦平静一下心绪，挤出一点笑，看着守墓人说。
“好，实在不行就说，高反不能硬挺着，会出人命的。”律广说着，反手握紧裴锦的手，把她扶住。
从他嘴里听到人命两个字，裴锦心头别扭起来，一个从血淋淋世界里滚过的人，更加再乎生命或者无视生命，她不知道。
其实，玛尼堆已经就在眼前，两个人没走几步就到了。
五颜六色的经幡在微风中翻飞，裴锦站直腰望着。她虽然不信这些，可是听老喇嘛说过，经幡是人与佛祖的“连线”，在这里积福，会求得身后功德圆满，后世福报。
律广转头看裴锦，问她：“你应该不信这些，为什么还要来。”
裴锦的脸色在墨镜和阳光衬托下，越发显得苍白，她舔舔干涩的嘴唇，稍微琢磨后才回答：“为了创作，我奶奶生前画过一系列有关灵王墓的油画作品，可惜还没全完成就去世了，我想替她……完成心愿。”
裴锦的确是为了完成心愿而来，只不过……那个心愿并非奶奶的。
“那应该是十年前来过，我在这里十年，并没见过你奶奶。”律广说着，眼神有瞬息的变化。
裴锦看了他几眼，很想冲口而出对他说，你怎么没见过呢，那个叫谢华的老人你怎么没见过！
可她现在不能说，时机未到。
“是很久之前来过的……对了，你是十年前来的灵王墓，听说现在的守墓人都是从附近庙上派来的喇嘛，你为什么要来呢，你又不是喇嘛。”裴锦转了话题问。
年轻的守墓人忽然转头看向小寺庙的屋顶，“我曾经想过做喇嘛，可是身上罪孽深重，还是别污了佛门。”
“罪孽深重……你杀过人？”裴锦目光咄咄，继续问。
“顿珠没跟你说过吗，我是律家后人，王朝覆灭之后的两百年里，我们家族都有人在这里守墓，后来断了很久，我又来接上了。”律广边说边笑，似乎提起家族往事，心情很好。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杀过人吗？”裴锦摘下墨镜，目光直视，又问了一次。
一阵大风扬着残留的雪飞扬起来，裴锦抬起手遮在面前，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
风声里，她似乎听到年轻的守墓人对她说了句话，可是没听清楚，等她放下手时，风声小了，律广却突然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裴锦马上浑身戒备起来，她把手迅速插进衣兜里，握紧那把贴身带着的匕首，目光凌厉的在四周搜寻起来。
几秒后，律广大声的在玛尼堆的一侧喊了起来，裴锦循着声音才看到他蹲在地上，身上黑色帽衫的帽子被逆风吹起，贴在头顶上。
她刚想跑过去，就迎上了律广的目光，“有人在这里受伤了，你别过来，帮我回庙里去喊人！叫顿珠过来！”
裴锦站住，她看着逆光下那个身影，正从地上抱起一个人，穿着黄色衣服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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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后，裴锦和几个人站在小神庙的一间房门口，屋里面正躺着那个在玛尼堆旁边被救回来的人。
一个挺年轻的女人。
站在裴锦身边的人用迦绒话交谈着，她听不懂，只好一直盯着屋门口看。
又过了一阵，顿珠从屋里面走了出来，她看见裴锦在就走过来，笑着用普通话跟她说，屋里那个女孩以前来过这里，是从大城市来这边旅游的。
裴锦点了下头，“她没事吧，伤的严重吗。”
顿珠叹了口气，“不好说，我们得把她送到镇上医院去，我们这里没条件的，我去打电话，要联系车过来。”
顿珠说完就朝管委会办公的屋子走，裴锦皱了皱眉，转身叫住了她，“我有车，我可以开车送她去医院。”
“是嘛，那太好了，谢谢咧。”顿珠很高兴的走了回来，又想去拉裴锦的手表示谢意。
裴锦赶紧装作没看到，低头把挂在衣服上的墨镜拿在手里，“那我先下去准备，车子没停在山下，我去开过来。”
“噢噢，那我去告诉他。”
等裴锦去把自己的越野车开过来停到山脚下时，律广已经背着受伤的女孩从石阶上下来了。
裴锦下车拉开车门，顿珠和另外两个人帮忙把女孩放到车后座上，裴锦看到女孩头上已经简单包扎过，她紧闭眼睛，一脸痛苦的表情。
律广安顿好女孩刚要关车门，女孩却突然一把扯住他，声音虚弱的说：“你别走，我好难受。”
裴锦已经坐到了驾驶位上，听见女孩的话，就转头看站在后车门口的律广，她觉得，这女孩一定早就认识律广。
“我陪你去，他不能离开这里的，没事咧，到了医院就没事咧。”顿珠见律广不说话，就直接坐到后座上，她把女孩的手拉开，冲着律广挥了挥手。
“开车吧。”
裴锦发动车子，从后视镜里往外看，黑衣黑裤的身影还站在原地，她装作随口问顿珠，“他真的从来没离开过，十年都没离开过……”
“也不是咧……两年前离开过一次，走了一个月才回来，就那么一次咧。”
裴锦突然加速，车子直奔迦绒镇开去。
迦绒镇并不大，只有一家很小的镇医院。
几百年前，这里为守卫灵王墓而建。时光荏苒，如今成了一些爱往冷僻地界走的背包客向往之处。
顿珠陪着受伤的女孩去检查治疗，裴锦自己站在医院的门口，她望着远处的雪山顶，有些出神。
今天是汉人的传统节日，中秋节，迦绒这里并不过这个节日，裴锦倒也无所谓，反正她一个人也基本不过节，只是刚才开车进镇时，路过住的那家客栈，看到客栈的伙计小麦手里拎着一盒月饼站在店门口。
早起出来时，小麦问她晚上回客栈不，回的话有月饼吃。刚才又看到他，裴锦忽然就有点想念那个很久没吃过的东西了。
客栈和镇医院在一条街上，一个街头一个街尾。
裴锦转头看看医院里面，那个女孩的检查估计没这么快，站在这里也是干等，她决定回客栈一趟。
走了几分钟，就到了归来客栈门口。
裴锦刚进去，就听到一声奶声奶气的叫唤，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光头小男孩从客栈中庭的院子里冲出来，直奔裴锦。
“美女姐姐！”小男孩伸手圈住裴锦的一条腿，笑眯眯地仰头看着她。
裴锦没忍住笑出了声，这是客栈老板全哥的老来得子，汉人和迦绒本地人生的混血孩子，有一双特别漂亮清澈的大眼睛，嘴甜爱撒娇，特别喜欢住进客栈一周的裴锦。
“强巴！”全哥站在院子一角自己住的屋子门口，冲紧紧抱着裴锦大腿的儿子，吼了一嗓子。
小强巴吐了下小舌头，松手放开了裴锦的腿，不过又马上把自己脏兮兮的小手伸到了裴锦的手边，笑嘻嘻的用汉语说：“牵手手，去庙里看大树。”
“强巴！给老子滚回来！”全哥看着儿子的举动，抽着嘴角再次怒喊，迈步朝裴锦走了过来。
“回来挺早啊，不是说可能今晚不回来吗。”全哥是个硬汉模样的中年偏老大叔，说话底气十足，脸上很少见到笑容。跟你说再温暖的话，也让人感觉是在训人。
裴锦冲他笑笑，拍着小强巴的头顶说：“是不回来住，庙上有个游客受伤了，我就开车帮忙给送到镇医院去了，刚才在门口看见小麦，反正要等很久，就回来了。”
“噢，咋还能受伤呢，你没事吧，我看你这脸色也不算好。”全哥打量着裴锦的脸色，依旧冷着脸。
裴锦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我没事，那女孩倒在庙后那个玛尼堆旁边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受伤的。”
全哥没再问，眼神朝客栈前台瞥了一眼，想了下又说，“小麦出去了，也不知道他给没给你留月饼。”
“这里不是不过中秋节吗。”
全哥看了眼牵着裴锦手的儿子，“这小子听他娘说当年吃我买的月饼，就吵着也要，我就托朋友带了两盒过来，臭小子！”
小强巴听到在说月饼，又美滋滋的晃着裴锦的手说：“好吃，月饼甜，我给姐姐留了，去拿！”
说完，小家伙嗖的就松开裴锦，转头朝院子里跑了。
“臭小子！”全哥又骂了一句，眼神里却满是温柔神色。
裴锦心头一暖，她不知道小强巴为何会这么喜欢自己，被人喜欢惦记的感觉很好，在外面飘荡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对某个地方起了留恋的心思。
很快，小强巴就抓着一块月饼又跑了回来，还没等他跑到裴锦跟前，客栈伙计小麦就从门外急火火的跑了进来。
他一进门就开喊：“哥，出事啦，镇医院出事啦，有个女孩在医院被打死咧，好吓人……呀，小锦姐你回来咧！”
裴锦听到小麦说的话，心头猛的一紧，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黄衣服的受伤女孩。
难道是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