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方竹生挨了骂，便在桑华街上悠悠荡荡的不敢回去，他原在落梅道上有座宅子，在哪儿报了个二十出头的小戏子做外宅奶奶，这会儿他心情不好，也不大愿意去，一个人东逛逛西瞧瞧，没个定性去处。
“大爷，您瞧瞧，这是新鲜皮球柿子，才从地里摘的，又酸又甜，保您吃一个想两个，吃两个想三个，您要不来点儿？”
方竹生应声抬起头，原来是一个买菜的老太太和自己说话，见她憨态可掬，像是个老实人，方竹生随意往她摊子上望了一眼，一个个圆滚滚的小柿子正层层叠叠的堆在那里，光滑可人，连点儿坑坑洼洼的地儿都没有。看得出，老太太侍弄这些菜蔬，着实费了一番心血。
方竹生一打扇子，捡了一颗红皮黄斑的用手帕蹭了蹭，往嘴里一咬，那酸甜的汁水吱的一声流的满嘴，那味道确实美，美的方竹生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来来来，给大爷装一兜子。”方竹生一指那柿子，叫道：“多捡点儿大的，要是拿那些酸的坏的糊弄爷，你可小心了。”
那老太太喜得满口应了，从摊子下面翻出一个旧尼龙口袋，抻了抻，见结实得很，便把柿子从上往袋里扒了十几个，用手垫垫，觉得可以了，上称一称，笑道：“大爷，二斤高高的，十个铜子儿。”
方竹生一手提了那尼龙袋子，便要走，老太太忙追了上来：“大爷，大爷，您还没给钱呢，十个铜子儿。”
“多少？”方竹生将那吃剩的一个柿子蒂扔在路上，一把将老太推倒：“十个铜子儿，你知不知道大爷是谁？大爷吃你几个柿子是抬举你，你还真敢要？呸！”
那老太太摔了个结结实实，但庄稼人身子骨硬朗，这一摔也没伤筋动骨，只是打了个滚儿，她忙爬了起来，又拉住方竹生的衣袖，哀求道：“大爷，大爷您行行好，我小本生意，我家男人病者，儿子又被当兵的抓去打仗了，儿媳跑了，就剩下一个小孙儿，只会张嘴要吃，全家都指望着我卖些钱回去买米活命的，您行行好，千万赏我几个，我就感恩不尽了。”
方竹生一听，登时火了，他将手中尼龙袋子一甩，里面十几个柿子砸在青石地面上，摔得满地汤汁，没破的柿子骨碌碌的滚得，满地都是。
方竹生一把抓住老太太的衣襟儿，骂道：“我啐你祖宗十八代的贱奴才，你不知道这条街是谁的地盘？”他一指对面方家商行的二层楼，骂道：“你不知道这街上摆摊的卖货的，哪怕是在这儿歇歇脚，都要看大爷的脸色。大爷我拿你几个柿子，是抬举了你，你往后还想在这儿摆？”
他往对面商行一招手叫道：“来啊！给我砸了！”
方竹生是方家在屏城有头有脸的人，他一声吩咐，谁敢不听，方家商行里拿着胶皮棍那些看家护院的下人纷纷冲了出来。将老太太的摊子啪嚓一声掀翻在地。
周围卖货的虽然看不下去，但都打心眼儿里害怕方家，以后还要在这儿混饭吃，便也不敢再说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是些穷人，没权没势的，只是别过脸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罢了。
“别打了，别打了，大爷我求求您了，您这是要了我老婆子的命啊！我这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
老太太坐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嚎啕起来。方竹生听着心烦，一指那老太太，喝道：“叫她把狗嘴给我闭上，大晌午的，号丧呐？！”
方竹生话音刚落，一支胶皮棍子便应声向老太太头颅劈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何从房上跳下一人，一手握住胶皮棍子，顺势一拽，让那人从老太太身边擦肩而过，那人没站稳，摔了个狗啃屎，他还没爬起来，一支胶皮棍子便削在了他的脑袋上。
方竹生一见有人出手，而且功夫不弱，手法狠辣凌厉。他也一惊，顺势撤到了后面，他这才把来人看了个仔细。
来人穿一身白衣，白底儿平金绣，绣得是欧美风格的图案，方竹生常在自己主人的洋装上见到这样的纹理，故而认得。
“女的？”方竹生一愣，他微微一拱手：“阁下高姓大名，来者是客，请报个万儿吧？”
“叫你们主子出来，凭你还不配知道我是谁。”
方竹生正要还口，他的身后便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他熟悉这声音是自家主子开的本茨车，他忙殷勤的回过身去。
一辆黑色本茨车停在路边，车门一开，一个穿墨绿色洋装的女人悠然下了车，方竹生一躬身子，陪笑道：“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听你说的，好像我不该来，”那个穿墨绿洋装的女人撑开一把洋伞，瞥了方竹生一眼，轻蔑道：“方竹生，你可别忘了，这是我家的生意。”
“那是那时，您说的是，”方竹生伸手一迎：“主子，您里边请。”
女人无意间向乱七八糟的街上瞥了一眼，停住脚步，冷笑着走上前，向身后一勾手指，方竹生便像哈巴狗一样的跟了上来，女人丹唇微启，问道：“也别里面请了，先跟我解释解释，这外面是怎么回事儿，你小子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儿，把咱们屏城的风云人物，卫副处长也给招来了？”
她傲然走上前来，对穿白衣的文清陪笑道：“卫大长官，我们家的下人不懂规矩。竟然跟卫长官动手，那不是自己找死吗，我看他们是活不了了，不如您带了去吧，您亲自处置了他们，也好消消气。”
文清一伸手将老太太拉在身后，她凝视着方大小姐的脸颊，平静的问道：“方大小姐，这话怎么说的？难道你的手下和我打了一架，就活不成了？这么说，也太言过其实了。若和我卫某人动手，也不是什么罪名不是？”
方喻唇角微微一勾，摇摇头，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您是政府的人，政府里的那个高官跟您卫处长没有个裙带血亲的关系？我们方家可断断乎不敢和政府抗衡，我们是生意人，生意人就讲究个和字，谁也惹不起，谁也不敢惹。”
文清冷笑一声，拍拍手上的灰尘，绕着方喻转了一圈，才审视着她问道：“方大小姐这话错了，”文清扬起声调，说道：“您可听仔细了，政府是人民之政府，我卫某人是人民之官员。你方大小姐不好好管教下人，容得他们欺压百姓，强抢民财，我才教训他们。这和我是谁无关，这和我政府之官员也不管。”
方喻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她的目光往周围一扫，原本趁着脖子听文清说话的人纷纷低下头，不敢抬起。方喻轻轻哼了一声。
文清继续说道：“方才，方大小姐说的好，生意人讲求一个和字，那我倒想问问方大小姐，这桑华街什么时候成了你方家的底盘？占山为王就是你说的和？强抢民财就是你说的和？欺压不成便用拳脚，这就是你说的和？”她微微颔首，将衣袖扯扯平整，耻笑道：“你就是这样和的？”
方喻压低了声音，问道：“姓卫的，你拿了我家里的十万美金，你还想要干什么，还想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成？”
文清的笑意戛然收敛，她微微一挑眉，讽道：“方大小姐，若不是我卫某人，恐怕你现在就是寡妇了，别说十万，就是二十万三十万，那也是我卫文清该得的。”
方喻侧目白了她一眼，问道：“看来，你是故意来找我方家麻烦的了？你究竟想怎么样？”
文清一摊手，往周围卖货的老百姓望去，笑道：“我不想怎么样。只不过，你们打坏了老太太多少东西，都得安原价赔偿，一个铜子儿都不能少。”
方喻咬咬嘴唇，打开手包，从里面掏出一把大洋，约有十来个的样子，她随手往地上一扔，一把钱币叮当当的散落在地，滚得到处都是，她愤愤然的喝道：“够了吧？”
老太太一见大洋滚落在地上，她便想弯腰去捡，文清一把把她拉了起来。指着地上的钱币，冷冷的吩咐方喻道：“捡起来。”
方喻觉得不可思议，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敢吩咐自己去地上捡东西，更何况，这东西本就是她自己扔在地上的，她皱起眉，难以置信的望着文清道：“你说什么？”
“捡起来。”文清说的言简意赅。
“卫文清，我已经给你脸了，你可别给脸不要脸，识相的赶紧捡了钱给我滚蛋！”方喻不耐烦的一挥手。
“只有赏赐狗，才会扔在地上。捡起来。”文清凝视着方喻的眼睛，她的眼神阴寒无比，像古代剑客使用的兵家利器。这样过的眼神望着方喻，方喻愈发发恨，但她曾见过卫文清的手段，也知道她是个不管不顾的疯子。
“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方喻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压低了声音，说道。
“方大小姐，您是上过学的，老师没教过你，人生而平等？没有人可以在屏城随意侮辱他人，因为我卫文清不会放过她。”文清眼中狠狠一凛，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闪过耀眼的寒光。
“捡！”
一个字的命令，将方喻吓了一哆嗦，她缓缓蹲下身去，把钱币一个个的捡了起来。交到老太太手里，那老太太低着头不敢接，文清便握着她的手让她接了。那老太太生怕自己被报复，不住的往后躲闪，文清把住了她低声对方喻说道：“大小姐，有种冲我来，你要是对这老太做什么下三滥的，小贱人，信不信爷灭了你。”
方喻被文清一激，忿忿不平的望着文清，她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沉默了半晌，才漠然点点头：“自然的，你我的仇，跟这个老家伙无关。你就好好等着，等我跟你慢慢清算。”
方喻一转身，对方竹生喝道：“你，把街面给我打扫干净了，谁也不许为难这个老太太！”
方喻转身进了方家商行，身后传来文清的讽笑：“方大小姐果然恩怨分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