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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练家子(下)

林震南在匕首即将捅进肚子的前一刻抬起了还沾着机油的右手,部分站得较近的维族人瞠目结舌地看到他的五根手指先后捏在了卷毛的手腕和手肘上,像掐一节嫩得发软的藕一样轻易陷入皮肉,再松开。那两处的骨骼在压力之下立即扭曲,争先恐后地发出脆响,随着林震南的拧转动作,半截褐色的裂骨还刺出了表皮,似乎在证明着主人体内的钙质根本就是负数。

虽然受伤的只是手臂,但卷毛却仿佛被抽去提线的玩偶,一下子就整个软了,原本相当威猛的前扑姿势由于无力为继而变得跄踉可笑,最终以一个类似于示爱的单膝跪倒动作趴在林震南脚边。

包房里的半数维族人都已开始后退,其中一个还弯下腰来,吐了满地。卷毛的惨呼始终维持在超越耳膜承受力的高度,还不能痛快地晕过去成了他目前最大的问题。

“你好像总喜欢动刀。”林震南从对方手里接过那把匕首,丢在了混杂着果皮肉骨和呕吐物的地上,皱着眉问,“刀不是用来顶女人屁股的,难道你非得这样做才能证明自己有卵蛋?”

林震南当然认得在厂车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卷毛,而且印象深刻。

“我没有,我没有......”卷毛的眼泪鼻涕已经流了满脸,也不知道在抵赖这件事情,还是在承认自己的确没长那两只玩意儿。

林震南不再看他,摸出香烟,挨个发给维族人。在公众场合动手本来就不是他想要的,用某个老家伙的话来说,人要想踏踏实实地活着,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做很多事情最好都得学会低调。

喀瓦甫满脸阴沉地看着这处处透着古怪的年轻人像在演独角戏,从包房这头走到那头,而手下们不想接又不敢不接的表情,就只能用精彩才形容。

“谁有火?”林震南最后发到维族老大,想给后者点烟时,发现打火机忘在了大厅里。

维族人都不动,没人说话。陈和气一只手紧紧攥着摄影机,另一只手摸进口袋,却想起自己已经戒烟了——之前的那根如果不是林震南递的,也没可能去吸。

“我兄弟先动手是他不对,但被你们搞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喀瓦甫忽然笑了笑,目光死死地盯在了林震南脸上,“你们汉人的话怎么说来着,嗯,是练家子......湛阳的练家子我见过很多,像你下手这么狠的倒是第一次碰上。我想知道,呆会儿你要跟我具体怎么谈?没必要的话,这根烟我就不抽了。”

“谈?谈什么?”林震南反问,对道上规矩一窍不通的他像在听笑话,“我叫你们别在搞事了,就是这样。”

烟在喀瓦甫手里无声无息地断成两截,从未有过的巨大羞辱感让他几乎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在半个眨眼的瞬间里就嘶吼咆哮着涌上头顶在那块最敏感的区域左冲右突,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或许它们就会立即从七窍中喷涌出来。

“你就只是想给我们一根烟,然后打发我们走人?”喀瓦甫一字字地问,离得最近的一名马仔看到他的眼里已全是血丝。

“难道你还想让我请你吃饭?我挣得可不多。”林震南在条几上翻弄了一会,终于找到了火,抬手递到他面前,“点上吧。”

白岚和那个驻唱女孩已经完全痴呆了,连陈和气的脸也开始变色。伴随着刺鼻的焦糊味,一阵细微奇异的响声从林震南的手指中间传出,濒临爆发边缘的喀瓦甫下意识地低头,却看见了一块殷红如血的木炭。

林震南望也不望正在将拇指和食指烧灼得发黑发烂的燃体,依旧空洞的眼神里,有着两簇比那炭火更亮的光芒隐约闪了闪,“我很长时间没有打过架了,不想打也不敢打,但是今天只要你点个头,我们现在就出去,找个地方解决这件事情。你可以打电话叫人,越多越好,我就自己陪你们,一定陪到最后。”

相对于漫长且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喀瓦甫的意志只在短短瞬间便彻底崩溃——林震南转向别人,并点完所有维族马仔的烟以后,再一次回到了他面前,固执地重复那个递火动作。

那两根手指已在往外冒油,包房里牙关交击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陈和气没注意喀瓦甫终于叼上折断的那半截烟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他只知道麻烦过去了。以好勇斗狠出名的维族老大在离开的时候几乎是用爬的,在地毯上留下了很长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沉寂的包房里很快只剩下了两个人,白岚啜泣着望向面无表情的丈夫,再瞥了眼那台总算被抽出8厘米光盘的摄影机,咬牙问:“现在你都知道了,就没有话要说?”

“震南跟我都是沧州人,住得很近,当初他刚来湛阳的时候,我已经在这边挖了好几年煤。有一天他找到我,跟我借钱,矿上没到年底不给结大帐,我身上只有一百多块,就给了他五十,说清楚不用还,还请他吃了碗荷包蛋面。”陈和气终于开口,语声低沉,“一个才十多岁大的孩子,带着弟弟和疯了的娘,卖了田来这里投亲戚,找活、找医院看病......他老子没得早,家里当时就是这么一个处境。”

白岚茫然听着这似乎不合时宜的叙述,听着丈夫从未说过的事情,隔壁包房的隆隆音乐仍在不断传来,但在她的耳中却是遥远而模糊的。

“那钱早就还我了,现在是我欠他的。”陈和气拾起地上那只已经空了的牡丹烟盒,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几年以后,煤矿下马了,我用两万块从温州人手里盘下这家夜店,本来打算关上一段时间,再随便改成个饭馆,却一直没等到把他们逼走的城北老七上门,也就硬着头皮继续干了下去。再后来,我听说老七在自己家门口跟个半大小子起了冲突,先动了刀子,却反过来被砍掉一条腿,本来打算开在对街的歌舞厅也不了了之了。自打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本地流氓找过我的麻烦。”

陈和气的视线终于落在白岚脸上,淡淡地说:“因为这件事情,震南在外面躲了四年,虽然他从来也不说发生了什么,但我却比谁都清楚。你不用奇怪,在家乡时他娘有一次发病,跑到猪肉摊子上抢生肉吃,被杀猪佬打了几个耳光,他知道以后就把弟弟反锁在家里,一个人揣着菜刀找了去。那次砍的也是腿,他还太小,没什么力气,只砍断了脚筋,那杀猪佬到现在都还是瘸子。”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白岚实在没法把丈夫描绘的那个人跟印象中的林震南联系在一起,更对他的用意有点悚然。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个人要是真心对另一个人好,有的事情是杀了他也不会去揭破的。”陈和气伸出手,将那张光盘拗断,柔声说,“你应该累了,早点回家休息,店里有我看着。”

白岚怔住,忽然跪倒在丈夫面前,抱住他的小腿嘶声痛哭。“店里有我看着”这句话她听了只怕已不下千遍,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晰感受过其中温情。

同一时刻,距离“万紫千红”两条街口的马路上,背着吉他袋小跑的驻唱女孩终于看到了前方的熟悉身影。

“阿哥,等一等。”她开口叫他。

林震南停下脚步,看清是她后愣了愣,“什么事?”

“谢谢你,谢谢......”女孩的脸蛋上犹自带着泪痕,由于紧张而显得语无伦次,“阿哥,我想请你吃饭,不,这么晚了还是喝咖啡吧。上岛应该没关门,我们去那儿,好不好?”

“不用了,我没有要帮你出头的意思。”林震南一口回绝。

女孩见他转身要走,急忙又说:“那......那你有电话吗?能不能把号码留给我,我就是想认识你,谢谢你。”

第一次在陈和气的场子听到这女孩唱歌,林震南已经不止一次幻想过,和她初识交往的样子。男女之间的情感,本就是微妙难言的,一个动作,一个笑容,甚至一个眼神,都有可能成为拨动心弦的因素。他喜欢的是她的歌声,那么澄澈安宁,如果没有相同的内心,或许能让人听出的就只有虚伪和造作。

这一刻,女孩就在身边,近得触手可及。只要林震南愿意,一段崭新的机缘就会立即开始,也有可能,会带着期许的甜蜜。

轻叹了一口气,他的唇角慢慢扬起,拉出诡异弧度,“不如我们去旅馆好了。”

女孩瞪大了眼,再也说不出话来。即使在逼走维族人的时候,这个男子给她的感觉也是极其自制的,但现在那双眸子里却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兽性光芒。

“我知道一家旅馆,很便宜,两个人过夜的话只要三十块。如果你等不及,我们现在就可以去那边的巷子里,站着打上几炮。”林震南看着边发抖边后退的女孩,笑容更加欢畅,“我已经好多天没有自己解决过了,一定会让你觉得很爽。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你的安全期?我向来不怎么喜欢带套子的,那跟穿着袜子洗脚没区别......”

打发了几乎快要虚脱的女孩,林震南脱下衬衫,一个人光着膀子走在大街上,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萧索。

这个晚上,对很多人来说都不太一样。其中一些得到了想要得到的全部,另一些则失去了无法负担的更多。

母亲过世以后,林震南就只剩下了唯一一个亲人。

记得还在沧州的童年时光,弟弟总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拖着两筒鼻涕,手里攥着根用废铁换来的大刀糖。

他们睡在同一张小床上,盖着同一张破旧的棉被。被噩梦惊醒的深夜,更小的那个经常会下意识地呼唤不在了的爸爸,而林震南也总是答应着,抱住他的头。

他从不让他哭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