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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今夜无人入睡(下)

在修宪立法方面的强硬立场,以及议会中百折不挠的刚健作风,让许多社会底层的选民都亲切地称呼乔治为——“我们的斗士”。纵观整个美国,动荡的治安环境与居高不下的犯罪率,历来是许许多多本分人最为担心忧虑着的。当政坛上有这么一匹甚至引用到古中国“乱世重典”的黑马横空出世,他那一路飙升的支持率似乎也就不足为奇了。

亲民,是所有政客都必修的一门课程,乔治参议员自然也不例外。看望过那些蹒跚在死亡线上的艾滋病患者,他又特意去到工作区,与每一个遇到的医护人员握手,并表示自己由衷的敬意。

“你们才是真正的斗士,而我,只不过是个还患有晕血症的童子军而已。”即兴演讲中,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让所有人都觉得参议员不再是高高再上的,掌声几乎从开始就没有停歇过。

趁着妻子为幼儿患者读故事的空隙,乔治在特工的簇拥下去了趟洗手间。照例,罗伯特在他之前走进去,查看完毕后也没有出来,而是像机械人般伫立在一旁。

“明天我恐怕得飞去新奥尔良,刚接到了电话,那里的工会领袖希望能有一次面对面交谈的机会。”也许是长久以来的相处,已让许多尴尬不复存在,参议员一边自在地小便,一边回头说。

“我马上去让他们准备。”罗伯特保持着面无表情。

“那很好,你总是能让我感到安心。”完事后,走到盥洗台边的乔治看着镜子,英俊的脸庞上带着一丝笑容。

次日,清晨。

踏着单车的报童,刚把卷成一束的报纸扔进院落不久,已结束晨跑的罗伯特就拾起了它们,推开了家门。

有人说这世上最悲惨的活计,是在非洲的矿井里背那些永远也背不完的渣土,但罗伯特并不这样认为。从进入特勤处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无时无刻不在巨大的压力中度过,被碾压到近乎变态的神经哪怕是对一点点旁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也能作出无比激烈的反应。

譬如昨天在圣约翰医院外的那一小段插曲,譬如以往发生的无数例子。

负责安全护卫的对象换了一任又一任,直到乔治到来,罗伯特才首次觉得生活有了变化,或者说某个方面有了寄托。那些压力虽然还在,但却变得意义非凡,他甚至迷恋上了这种感觉,迷恋为那样完美的一个男人付出。

手中的《纽约时报》头版,赫然以大幅图文刊登着乔治参议员昨天的医院之行,标题是“欢笑与泪水”。和以往不同,罗伯特并没有一个字也不放过地读完通篇报道,而是直愣愣地望着报纸被展开时,从夹缝中滑落的几张照片发呆。

它们静悄悄地躺在地板上,仿佛魔鬼无声的狞笑。

看起来这些照片,倒更像是某段视频的剪辑,它们清晰记录着参议员和罗伯特的亲热场面:在那个洗手间里,他们拥吻在一起,个子稍矮些的参议员双臂环绕着对方颈部,看上去几乎就是个沉溺在爱河中的女子。

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纸是包不住火的——自从偶然发现参议员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并从对方眼神中读懂掩藏的东西以后,罗伯特就不止一次听到警钟在潜意识里鸣响,因此他万般谨慎小心,甚至把掌握的所有反监视手段都用在私会时刻。对于一名老牌特工来说,“侥幸”自然是早就该从字典里扣除的字眼,但在不逊于男欢女爱的炽烈情感面前,他没能做到完美。

这一刻,他揪着自己的头发,跪倒,已完全被残酷的现实击溃。

电话铃响起很久以后,这个素来以干练深沉闻名特勤处的老鸟,才拎起听筒,用一种自己也没听过的虚弱口吻,“喂”了一声。

“黑杰克伯爵向您致意。”那一端的通话者说。

※※※

世上几乎所有的动物都分种类,只有人,才分等级。

本杰明还记得父亲在世时说过的这句话,也一直认为它很有道理。比如说,今天正被各大电视台热播的那个残障少年,就属于等级中最卑微的那一档,而刚到街对面那间医院来探访过的参议员先生,则应该算金字塔的高层。

至于自己......本杰明实在是拿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你还是个男人吗?或者我应该说,还是个人吗?”女友在浴室里以习惯性的高分贝歇斯底里,“热水管坏了几天,你就一点办法也不知道想?是不是这个屋子里所有的活都应该我来干,所有的问题都应该我来解决?”

“我不会。”本杰明蜷缩在沙发里,盯着电视出神。

几分钟后,裹着浴巾连头发也没擦干的女友直冲了出来,乜了眼电视屏幕上声情并茂的帕瓦罗蒂,一把拉掉了电源,“那你会什么?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会什么?!房租到期,是我去交钱,冰箱空了,是我买来吃的塞满,桌子断了腿,是我找到隔壁的黑鬼,在他敲钉子的时候忍受那些**笑话。每一天我不但要负责做晚饭擦桌子抹地板,甚至连你的DVD机烧了光头,也得我搬出去找人修理。而你呢?除了躺在这张该死的沙发上看那些同样该死的歌剧,有做过其他事情吗?”

“我有把所有的工资都交给你。”本就要矮上半个头的本杰明,即使是老老实实坐直了身体,也依然得仰望女友。

涨红了脸的姑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眼睁睁看着这个木头脑袋重新插好电视插头,跟已故的世界第一男高音继续神交。

“我受够了。”女友等了半个小时,仍然没看到本杰明从沙发上挪一挪屁股,终于轻叹了口气,收拾好自己的所有东西默默离去。

“连她也走了吗?”本杰明直到上班的闹钟响起,才似乎反应过来,扫了眼空荡荡的屋子,忘记关电视就走出家门。

上班的手机店不算远,走过两条街就是。即使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这个矮胖男人依旧像行走在独立空间里,毫无自信的双眼只盯着地面,哪怕迎面走来再热辣的美女,也完全无视。

“嘿,我们的明星来了!”刚打完卡,本杰明就听到了一句再熟悉不过的调侃。

隔壁柜台的杰米高大又英俊,口才也很了得,这样的店员自然是讨客人尤其是女客人喜欢的,在同事当中,他却向来自傲惯了。

看着平时就闷声不响的本杰明并未理睬自己,杰米也不在意,而是冲他打了个响指:“伙计!别老板着个脸,给我们来段口技吧!哦,抱歉,我不该这样说,在你心里,那应该是艺术来的。”

“歌剧本来就是艺术。”本杰明一板一眼地回答。

“哈哈......”杰米和附近几个店员都大笑起来,“问题是,你唱的能叫歌剧么?”

本杰明低下头,擦拭起货柜玻璃,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类似于此的嘲笑,他已经听过无数次,因为他自打五岁第一次在收音机里听到歌剧选段,就莫名迷恋上了这种可以把人类声线拔升到极致的唱腔。在那以后,任何想唱的时候,他都会开口去唱。当然,热爱并不等于丧失理智,只有在家里浴室洗澡时,他才会彻底放开喉咙,而且还得在暴怒的邻居砸破门前就及时收声。

几乎所有认识本杰明的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古怪家伙的古怪癖好,跟有些变态喜欢把动物腐尸拿回家里孵养蛆虫一个道理。算起来,见识过他那些疯狂收藏的就只有女友一个,从最老式的唱片到盒带,再从镭射大碟到正版DVD,市面上能够找到的正歌剧、意大利喜歌剧、法国音歌剧和法国大歌剧,他的租房里应有尽有。仅仅是《卡门》,就分为意大利语版、德语版、法语版、英语版,在轮流播放它们的时候,女友甚至会忍不住怀疑他爱的是那个放荡的吉普赛娘们而不是自己。

这样的生活无疑是偏移了重心的,但本杰明却从未后悔,也从未替自己解释过什么。就像鱼生来就要活在水里一样,他觉得这理所当然,至于其他人怎么想怎么看,那是他们的事情。

当然,对女友,他始终愧疚于心,但却不知怎样去弥补。除了歌剧以外,他会的、能够做的,实在是少得可怜。

所以在有些时候,本杰明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算是个人。

“你好。”漫长而无聊的下午,一声轻语打断了本杰明的哼唱。

“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的?”杰米立即探出身来搭话,同时堆满阳光笑容。

站在这边柜台前的年轻女郎连眼角也没瞥向他,只是看着被打扰到后一脸茫然的本杰明,嫣然微笑,“能借一步,说几句话么?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本杰明刚走出柜台,就被这婀娜健美的女郎挽住,随即出了店门。

包括杰米在内,注意到这一幕的店员全都目瞪口呆。因为在他们的概念里,美女或许会脑筋搭错选择野兽,但却绝不会对一根歌剧木头感兴趣。

可眼前的事实却给了他们一记耳光。

一小时后,跟在女郎身后,走进皇后区某幢大厦的本杰明显得有些紧张。这还是他第一次翘班,那女郎出了店门后,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他鬼使神差地跟过了大半个纽约。

“想对着人,而不是浴室里的马桶,痛痛快快地唱一次么?”她这样说。

本杰明的心几乎都快要跳出了嗓子,他当然想,连做梦都在想,只要没人再开口嘲笑。

直达电梯在72层时停住,女郎熟门熟路地带着他在楼层里穿行。在经过了无数个化妆间和道具室后,他们来到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平台上,平台前端垂着紫红色的帏幕,有些挂着身份牌的人正在穿梭忙碌,像群工蚁。

“我看过你的博客,那上面的一些视频很棒。你说你可以模仿任何一个歌剧演员的唱腔,哪怕是个女人,哪怕只听过一次,这是真的?”女郎替本杰明整理着衣领,淡淡地问。

“是的,我从不说谎。”本杰明觉得对方身上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这让他有点不由自主的眩晕。

“如果是说话呢?像现在这样说话,你能模仿我吗?”女郎注意到他的尴尬表情,往后退了半步。

“那很容易,但我会不好意思。”本杰明木讷地回答。

“希望这个不会让你不好意思。”女郎笑了笑,把他推到平台中央,自己走了开去。

无声无息的,前方那几人高的紫红帏幕忽然分成了两半,向旁边拉开。雪亮的灯光一下子就打在本杰明脸上,等到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变化,他骇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真正的舞台上面,面对着来自观众席上的至少几百道目光。

“哗......”一片掌声响起。

本杰明无声地咽下唾沫。

他已经认出,舞台和观众席之间的评审座位上,那三张几乎家喻户晓的脸孔——这里,是“美国偶像”的选秀现场,平民巨星诞生的摇篮。

作为除了歌剧以外收看最多的电视节目,本杰明多少对“美国偶像”有些了解。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可以不通过初赛,直接站到了电视直播中来,他的思维已完全混乱。

“你叫什么?”看着这个资料上填着三十岁,样貌却仿佛四十有余的男子,像脱线木偶一样站在那里,唯一的女评审皱了皱眉。

“本杰明,我叫本杰明。”木偶总算还能答话。

“你想表演什么?”另一个评审问。

“歌剧,我只会歌剧。”本杰明颊边的肌肉在不断哆嗦着,他努力想要笑,看起来却像是哭丧着脸。

观众当中传出一阵低低的哄笑声,像划过平静湖面的风。

女评审再次皱眉,跟身边搭档悄然交换了一下眼色。尽管前来参赛的选手当中,就算表演锯头吞火的也大有人在,但像这么一个还穿着工作服、连说话也哆哆嗦嗦的活宝,居然要挑战歌剧,还真算是前所未遇。

“那么,开始吧。”女评审甚至没有去问对方要唱的选段名字,她已经预见到节目开办以来最大的笑料即将诞生。

本杰明竭力镇定下来,深呼吸,开口。

“无法入眠......”只是第一句,紧张就让他把调子跑飞到了天上去,在他愕然僵顿的口中,一颗豁掉半边的门牙恰巧被摄影师抓到特写,夸张地呈现在舞台的背景屏幕上。

全体现场观众哄笑,大笑,狂笑。

“对不起,本杰明先生,我想您还是请回吧。”女评审如释重负地放下了手中表格。

“不,请给他音乐。至少,每一位选手都有完成表演的权利。”始终没有说话的最后一名评审,也就是历届节目当中最犀利的毒舌,似乎有些一反常态。

调音师已经听出这活宝想唱的是什么,摇着头选好碟,插入光驱。片刻后,著名歌剧《图兰朵》选段——“今夜无人入睡”的前奏旋律响起。

本杰明口袋里的手机同时震动起来,他愣愣地当众取出,翻盖,一条女友发来的短信映入眼帘:“我瞎逛了一圈,准备回家了。如果你不想拿唱片封套当晚饭的话,告诉我,想要吃什么。没法丢下你的小意达。”

他的泪已流出,唇角却弯起。

“无法入眠,无法入眠,公主你也是一样,要在冰冷的闺房,焦急地观望......”他终于开口唱,就像无数次所唱的那样,在父亲的怀抱,在童年的旷野,在满是水蒸气的浴室。

逐渐攀升的高音举重若轻,那层可笑的双下巴在不停抖动,女评审的眼神里却不再有任何轻视,观众已开始震惊。

“那因爱情和希望而闪烁的星光,但秘密藏在我心里,没有人知道我姓名。等黎明照耀大地,亲吻你时,我才对你说分明,用我的吻来解开这个秘密,请做我的新娘。”他继续唱,垂在身边的双手虚握着,用着力,目光不是对着观众席而是投向摄影棚的高处,全身都在发抖。

华丽到可怕的音色震撼着整个空间,整幢大厦。到了下半段,陡然以女腔开始演唱的本杰明,让全场观众都禁不住站了起来,即使大张着眼睛,他们也不敢相信舞台上的那个竟不是莎拉布莱曼本人。

纽约城的另一边,那间廉价租房里,刚回家不久的女友两眼发直地盯着没被关掉的电视,盯着屏幕上纵声高歌的本杰明,泪流满面。

一曲未完,狂乱的欢呼和掌声已经席卷全场,三名评审全都起身致敬。后台角落里,那名神秘女郎正举着手机,让声浪透过无线电波,一直传到哥伦比亚的某处山脉当中。

“伯爵,该用餐了。”倚山而建的宏伟石堡里,官家打扮的男子端着银盘,轻缓扣门后,走进了回荡着歌剧旋律的房间。

灯光很暗,一只大得离谱的黑猫在书桌上舒展开身体,伸了个懒腰,妖异的绿眼只是看了看他,就兴趣缺缺地踱了开去。

“今夜无人入睡......我想,黑杰克也一样。”书桌后,有人淡淡地说。(未完待续)